第一章
爐顏谷
快活林「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桃之夭夭,有虛有實;之子于歸,宜其家室。桃之夭夭,其葉蓁蓁;之子于歸,宜其家人。」
爐顏谷快活林內,一名青衫男子面貌俊雅,手搖羽扇朗朗吟哦,一派書生儒雅風範,與他那高大壯碩的身軀不太協調。
一篇《詩經.桃夭》念完,四周依然只有翠鳥輕啼,和風拱樹之聲,他等了半晌,見無人回應,於是再度開口︰「關關睢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好了,好了,你有完沒有啊?」他話聲未落,桃樹後已閃出一名少女。只見她穿著桃色短襖,腳下踩著桃色小靴,嬌俏可人的模樣不由得令人眼前為之一亮。
青衫書生微笑地打個揖︰「桃妹子有禮。」
少女沒好氣地哼了一聲︰「免了罷!一大清早便來夭啊夭的,又是什麼酒,什麼菜的。喬大哥,你這人也真是煩得可以了。」
「咦!妹子,你這麼說可就不對了。為兄剛剛念的可是詩經,為學之人不可不讀的書啊,哪裡有什麼酒菜?」青衫男子大感訝異,搖頭晃腦地陷入苦思。
那少女見他說自己沒學問,不由得紅了臉,跺腳罵道:「你這個死書獃子,我說有就有!還有啊,也不想想你自己是什麼貨色,居然敢罵我們是妖!你才是妖呢!不但是妖,你還是個蠢頭蠢腦的大笨妖!」
青衫書生給她這麼一罵,當下急得不得了,連連搖手辯道:「我沒有,我沒有啊!桃妹妹,你當真誤會了,小生怎麼敢罵——妖!我——」
「還敢狡辯,桃子們!」
她聲音才落,整個快活林裡驀地一聲回應,許許多多粉紅色的小人兒平空冒了出來。
她們全都穿著一色桃紅兜子,頭上挽兩個小髮髻,紅撲撲的臉蛋上鑲著雙古靈精怪的大眼睛︰「小桃姑姑!」
「給我亂捧攆出去!將來他再敢踏進來一次便給我打一次,打得他不敢再來為止。」
「是!」小桃子們答應一聲,立刻群起而攻之。手上的桃枝不由分說便往青衫書生身上招呼。
「打死他!」
「敢對小桃姑無禮!」
「瞧你下次還敢不敢!」
「誤會,真的是誤會啊!」青衫書生給打得眼冒金星,嘴裡不住求饒,雙手亂抓亂揮護住頭臉,卻是立在當地不肯逃走:「桃妹子!你聽我說,為兄——」
「說個屁!你再不走,小心真給打死在這裡。」少女見他不走,心中火氣更盛。「哈!你以為我們怕了蒼鬱嶺,不敢傷你嗎?我呸!桃子們,重重地給我打!」
「住手——」一名白衣少女飄然出現,纖纖雪白有如青蔥般的手上前扶住青衫書生。「還不給我退下?」
小桃子們吱吱喳喳、蹦蹦跳跳地退入桃林之中,瞬時便消失了身影。
「喬大哥,你沒事吧?」白衣少女面帶歉意地扶起青衫男子,只見他一頭一臉的傷痕,唇角卻依然帶著歡喜的笑意:「白若妹子,真是太好了。小生以為這輩子再也見不到你了呢!」
「哼!」小桃紅沒好氣地哼了一聲,雙手抱胸斜睨著他:「我說呢!原來有恃無恐,難怪不肯走。」
「小桃紅,怎地如此無禮?還不快向喬大哥賠罪?」
「誰要向他賠罪?是他先罵人。」
青衫男子連連擺手。「不關桃妹子的事,是我不好,是我不該念詩經惹惱了妹子。」
桃白若有些意外,問道:「怎麼念詩經會惹我妹妹?」
青衫男子歉然地將先前所念的詩又念了一次,還沒念完,小桃紅餘怒未消已先跺腳罵道:
「你自己聽哪!一大清早便來罵我們是妖,先前我忍著不理他,誰知他又念了一堆什麼酒啊菜的,還說我沒學問。這種混帳難道不該打嗎?」
她才說完,桃白若忍耐不住,嗤地一聲笑了起來。
「笑什麼!」小桃紅氣得不得了,一滴眼淚已掛著眼角。「他罵我,你反而笑了,你是哪門子姊姊?」
桃白若忍不住笑,起身飄飄然走到小桃紅身邊,說道:「妹子,這次可真的是你不對了,人家喬大哥讚你呢,你怎麼反倒把人家打了一頓?」
「他讚我?」小桃紅氣得嘟起嘴:「他罵我是妖怪才是真的。」
「才不是呢!」桃白若微笑地將那意思緩緩對小桃紅解釋:「桃之夭夭:指的是年少、美好的桃。那詩經的原意乃是說:美好而年少的桃啊,開了極為茂盛艷麗的花朵,嫁到他人家室之中,可說是再適合不過了;嬌美青春的桃啊,結了纍纍的果實,彷彿你是嫁了人的女子,生了許多的孩子似的,而那茂盛的模樣,象徵你是能夠興旺一家人的蔽蔭一般。」
白若娓娓訴說著,瑩白的臉上不由得浮起暈紅,彷彿那詩中所訴說的正是她自己一般。
「正是,正是!白若姑娘說的對極了,小生正是這個意思!」青衫書生樂極忍不住拍起手來。
他這一拍手,將聽得入神的小桃紅和說得出神的桃白若都給驚醒了。
小桃紅早己羞得滿臉通紅,她既羞又惱地罵:「誰稀罕他誇讚!他讚的也不是我而是姊姊你。作這詩的人也不好,美就美了。何必還硬要說什麼夭的!聽得就叫人討厭!」她話雖這麼說,但眼睛卻還是忍不住瞄著那青衫男子,只見他爽朗俊挺的眉目正直盯著桃白若,她一時心裡難過,竟忍不住嗚咽了起來。
「妹子怎麼哭啦?」青衫男子不由得急了起來,他素來喜歡讀書,好不容易讀到一篇詠贊桃樹的詩文,原以為可以讓桃樹們高興,誰知道反而惹哭了小桃紅。
他焦急地猛摑自己巴掌罵道:「都是我不好!好端端地念什麼「桃夭」,明知道妹子最忌諱那「妖」字。妹子罵得對!我真是個大蠢蛋!」
小桃紅見他打得用力,雙頰已然紅了起來,心裡不免有點不捨了。她連忙攔住他的手,邊哭邊說道:「別打了,我不是哭你念的什麼桃夭啦!」
「那你哭什麼?」
「我是哭你不是念給我聽的。」
「我哪裡不是念給你聽了?在快活林內念,自然人人都聽得。」
桃白若在一旁聽得既好氣又好笑。小桃紅和喬木二人,一個是天真爛漫,一個是毫無心機,兩個人說起話來有時夾纏不清,有時又令人臉紅不已。現在不走,待會兒他們不知道又要胡說些什麼了。想到這裡,她很快起身往桃林外面走去。後面的喬木與小桃紅仍不停地胡鬧纏著。
這爐顏谷幾乎是桃樹的天下,之所以稱為「快活林」只不過因為這一帶桃樹特別茂盛,春來之時桃樹一片繁花盛開,前人走在桃林中,忍不住快活起來而給的名字。
只可惜也不知道多久以前,快活林漸漸冷清了,再也聽不到孩子們快活的嘻笑聲。快活林附近的村莊愈來愈少,到現在,快活林裡竟然終年也不見一個人影。
她真懷念以前有人的日子,雖然人們總忍不住要采幾朵花,摘下幾枚果實,但是以前的日子是多麼的快樂啊。她修了五百多年,好容易才修成人身,卻沒有機會與人對談,也再沒有人讚她美了。
正想著,卻聽到快活林外傳來兵器交鳴的聲音和馬匹驚慌失措的雜沓之聲。
桃白若旋身飄然而去,轉眼已來到快活林外,只見七、八名大漢正圍著一名身上血跡斑斑的男子,而男子身邊的白衣少女正是住在離快活林不遠處的梅似雪。
那男子半躺在地上,看來傷勢甚重,但他仍勉力支撐。手中的長劍沾滿了鮮血,幾次險些脫手而去,梅似雪助他奮力抗敵,卻也力有不逮,兩人的處境十分危急。
桃白若微一蹙眉,見那七名大漢個個橫眉豎眼,自然不是好人,但梅似雪心高氣傲,向來不與快活林的人來往,一時之間她不知道究竟要不要出手相助?
「闕彥生,今日便是你的死期!嘿,這小娘子長得倒挺美的,帶回來給爺爺當丫頭倒也不錯!」
「哈……」
七名大漢嘴裡不乾不淨地吐出一大堆穢話,桃白若眉頭鎖得更緊,雙眼凝神注視梅似雪的動靜。
換了尋常時候,這七名漢子只怕早已死在梅似雪所召來的五雷之下,但今日她卻只是咬緊下唇,一語不發。如果她不是失去了法力,那必是另有隱情。
「姑娘,你快走吧!他們只要我,不會為難你的!」男子焦促間呼喊了起來,一失神,胸口又被刀劍劃破了一道長長的血口。
梅似雪低呼一聲,神色間竟大為驚惶,與她對敵的幾名漢子獰笑幾聲,一雙毛茸茸的大手已往她胸前欺來——」
「放肆!」梅似雪大驚失色,猛一往後躍,冷不防背後的漢子也欺身上來。「放手!」
「姑娘!」男子見梅似雪被人摟住,顧不得自身的安危,猛然躍起想前去救援,誰知他這一躍便將自己的腦袋往敵人的刀口上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