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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頁     沈亞

  初一什麼話也沒說,他靜靜地轉個身,回到他與祖母相依為命的小木屋,輕輕地將門關上。

  看著那個已經空下來的床鋪,他終於忍不住落下淚來——

  阿婆臨死之前握著他的手苦口婆心地勸著他,說他的母親一定有什麼不得已的苦衷,所以才沒來看他。阿婆說了很多很多的話,他都不太懂,什麼天下沒有不愛自己孩子的父母之類的,那大概是要他別生阿婆的氣,可是如果他們真的那麼喜歡他,為什麼會放他一個在這裡?

  他抱著已經冰冷的棉被放聲哭泣……

  未知的命運讓他恐慌,失去了阿婆,很快的,也要失去老張了,未來他一個人怎麼辦?

  第二章

  北投寶斗裡

  這裡是名盛—時的風化區,這裡夜夜笙歌,女人們個個妖艷動人的在夜裡展露出最美麗的笑容迎接她們一天的開始。

  她們妖嬈多姿、巧笑倩兮,出賣的是笑容和肉體,不管是心甘情願或者是萬般無奈都沒有什麼差別。在燈紅酒綠之間,人很容易迷失自己的本性,當淚水流盡的時候,一切也就變得麻木——一切彷彿都是那麼理所當然。

  初一和老張待在這個地方已經一個多月了,「春美」這種普通名字在這裡多得叫人不知如何是好。老張手中的照片似乎也發生不了什麼作用,那裡的女人們個個濃妝艷抹,看起來幾乎全是同一個樣子,根本分不清誰是誰。

  他們在熱鬧的小巷子裡找了個位置,每夜細細地觀察往來的男男女女,那些總是在男人懷中的女人們,在剛入夜的時候是那麼的美麗,可是幾個鐘頭之後,卻全都變了個樣子,彷彿突然蒼老了似的一就這樣一夜一夜看著她們美麗、蒼老、妖艷、憔悴……

  初一那雙童稚的眼竟然也慢慢蒼老了——

  「先生,擦好了,五塊錢。」老張微笑地說著,順手將口袋裡的相片掏出來。「先生,你有沒有看過這個女人。」

  男人丟下一張五元的鈔票之後,草草地看了那張相片一眼。「沒有。」

  「喔……」老張仍舊是僵硬地微笑著。「謝謝……」

  夜已經很深了。每天這個時候總是最熱鬧的時候,像某種高潮,但時間一過,場面就迅速冷清下來,他疲憊地底下頭。

  該帶初一離開這個地方了。好幾次,他真的想就這樣算了,在這個地方待得越久他心裡越難過。就算找到初一的媽又怎樣?他怎麼可以讓初一在這種地方長大。

  初一越來越沉默,他看得出來這個地方讓他覺得恐怖——每天都有人打架鬧事,每天都有喝醉酒的男人對女人動粗,女人們的樣子,男人們的樣子一全是人性中最醜惡那一面。

  有什麼理由他不能自己帶初一?這孩子一出世就跟著他了,他就像是他的孩子一樣……

  「喂,擦鞋。」一個男人囂張地將腿抬上老張的擦鞋台。「咦?這麼小的孩子也帶出來擦鞋?」他好玩地將自己的腿移個方向,移到初一面前的擦鞋箱上。「小鬼,你會擦鞋嗎?」

  初一點點頭。「會。」

  「好,你給我擦,擦得好的話老子特別有賞。」他露出滿口的大黃牙笑著,嘴裡的檳榔咬得喀滋喀滋的,那樣子看起來就像在這裡每天出入的有錢流氓。他身邊的兩個女人看起來都已經喝得差不多了,醉醺醺地掛在他的身上,衣服凌亂,露出雪白的軀體,她們卻似乎一點也不在乎,仍不停吱吱咯咯地笑著——

  老張猶豫了三秒鐘,才將手中的相片交給男人。「先生,你有沒有見過這個女人?」

  男子仔細地瞧著那張不知道已經被多少人的手摸過、有點骯髒的照片,他竟微微的蹙起眉。「喂,你看這像你們店裡那個三八?」

  其中一個女人迷迷糊糊地接過相片。「誰啊?」

  「那個什麼美的啊。」

  老張和初一全豎起了耳朵,緊張地看著他們。

  「喔……春美。啊喔,是有點像……」女人歪歪斜斜地笑了笑。「那個不要臉的女人。不過她那有這麼年輕,老女人了。」

  「是不是叫春美?」老張操著一口僵硬的台語問著。這是她以前的相片,你們認識她?」

  「你是誰啊?找她做什麼?」女人突然尖銳地笑了起來,看看初一。「喔!我知道。你是不是她的『客兄』,帶孩子來找她的是不是啊?」她笑了又笑,彷彿這是天底下最好笑的事了!「那種女人你也要喔?」

  老張愣愣地看著她,忍不住問初一:「她剛剛說的是什麼意思?」

  初一冷著臉。「她說你是我阿媽的男人。」

  「不是不是啊!」老張急急辯解:「我不是她的什麼……什麼兄!」他揮著手,卻找不出適合的解釋。只好脹紅了臉不理了。「那她現在在哪裡?」

  他們大笑起來。「我怎麼知道她現在躺在哪裡?」男人淫穢地笑了笑。

  「反正不是在這裡就是了。」

  初一低著頭,他們所說的話了全都聽得懂,那種無比的羞辱和痛苦教他根本抬不起頭來……

  「那——那她在哪裡上班?」

  女人微笑地比比後方。「那裡啦!你去後面看有一家叫『阿月酒店』的就是了啦!」

  老張興奮地點點頭——

  「先生,擦好了。」初一低低地說著。

  男人蹲下身子,將初一的臉握在粗大的手裡看個仔細。「你就是春美的兒子喔?長得不錯喔!啊你老仔是誰你知不知道?」

  「哎喲!他怎麼會知道啦?!搞不好連春美自己都不知道哩!」女人們誇張地笑著。「誰會知道這種事……」

  男人邪邪地笑了笑。「說不定是我喔……」他斜眼瞧著初一。「來!叫一聲阿爸,我給你十塊!」

  「先生——」老張焦急地將初一的臉救出對方的掌握,他勉強地笑著——「不要開玩笑了——」

  「關你什麼事?!」男人粗魯地一把推開他,緊緊拉住初一。「叫啊!」

  「對啊!叫嘛!叫啊!」女人們興奮地起哄!

  初一突然用力推開他。「我不要」!

  「操!你——」

  「先生!」老張擋在孩子的面前。「不要跟小孩子計較——」

  「你走開!」男人發起脾氣來。「我叫他叫他就得叫。快點叫,要不然我給你吃一頓粗飽。」

  初一無畏無懼地瞪著他。「我就不叫。」

  「啊你欠打。」男人生氣地揮拳,老張一個閃身,正好打在他的臉上——

  「老張!」初一嚇了一大跳。「老張!」

  「我沒事……」 

  「算了。」女人突然覺得無趣似的。一個老頭子,有什麼好打的?反正他也打不過你。我們走了。」

  男人狠狠地吐了口檳榔汁;「我操。」

  「等一下。」初一大叫。 

  「初一——」

  「怎麼?肯叫了是不是?」

  「你還沒給錢。」初一瞪著高大的男人。「五塊錢。」

  男人訝異地看著孩子,突然咧開嘴,大聲笑了起來。「好小子有種。」

  他掏出幾張鈔票塞在初一的手裡。「算是我賞給你的。」

  他們走了以後,初一靜靜地扶起老張,小嘴緊緊地抿著,淚水已經含在他的眼裡——

  「初一……」老張,心疼地看著他。「我們——」

  「我們回去好了廣初一收拾著自己的東西。「明天再去找我阿媽。」

  「初一……」

  他什麼也沒說,小小的身子背起擦箱往前走。

  也許當時他並沒有想到會是這種情況,可是現在知道了。在這種地方,這樣的屈辱每天都有。

  他又能有什麼選擇?

  口  口  口

  初一坐在「阿月酒館」的正對面。一大早的街道看起來就像那些女人臉上的殘妝似的無比狼狽。她們現在都還在睡夢中。

  。自己的阿媽就在這個地方——

  「初一,初一。」老張慌張的叫聲遠遠地傳來。「你在哪裡啊?初一……」 

  初一抬起頭,他的眼裡有一絲茫然,酒館的招牌已經斑駁了。在這個地方,他將要如何過日子?找到親生母親的興奮早已經消失了。在這裡,他是不是每天都要像昨天那樣被譏笑?——他的父親是誰?

  老張的叫聲還在大街小巷中迴盪——為什麼老張不是自己的父親呢?他寧可當老張的孩子也不要有個像昨天那個男人一樣的爸爸。

  淚水靜靜地滑下他的面孔。阿婆曾經說過:「一人一款命,好壞天注定」,阿婆苦命一生,可是她沒聽她怨過什麼,她總是盡力讓他過得好,盡力不讓他吃苦受罪。

  那一夜,阿婆緊緊握住他的手不停地哭著,什麼話也說不出來,她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他了。他不是也答應過阿婆,不管遇到什麼事情都會堅強的過下去嗎?阿婆說男子漢大丈夫說話要有信用才不會讓人看不起的。

  想到這裡,他趕緊擦擦眼淚,吸吸鼻子,將背脊直直地挺了起來。

  他一定要勇敢,不可以讓阿婆和老張替他擔心。

  「初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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