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對天立誓。倘若他林初一有出頭的一天,那麼他將會以千百倍的力量來償還這些恩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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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一十七歲那年升上了高中,鐵工廠的老闆同意他晚上再來上班。雖然他已經算是「出師」了,可是因為他的工作時間短,所以他仍然沒有太多的收入,假日他還是要以擦鞋為生。
在那幾年的時間裡,西門町漸擷發跡成為台北市裡最繁榮的一個地方,那是個經濟起飛的年代,只要是肯努力,幾乎沒有不成功的事。
他們的鄰居一個—個搬走;那個小小的鐵皮木屋社區聽說要被拆除拿來蓋大樓。到了後來,那裡幾乎只剩下像初一和老張這樣山窮水盡的人家了。
熟悉的鄰居搬走了,新鄰居的景況幾乎都和他們—樣的慘,誰也沒那個能力再替初一照顧老張。初一肩上的擔子越來越重,老張的病也越來越沉重,有時候他連初一都不認識,每天坐在屋子裡自言自語的說著他那悲慘的一生,初一心裡的惶恐一天天的增加,到了他高三的那一年,他最恐懼的事情終於發生了。
那一夜淒風苦雨,就和當年他阿婆過世的那一個夜晚一樣淒涼。他回到家時發現老張一個人坐在客廳裡靜靜地等著他,屋裡的燈光很暗,可是他卻可以清楚的看見老張臉上的笑容。「老張?你怎麼起來了?」
「我在等你。」老張奇跡似的竟然連說話也不結巴了!
初一驚異地看著他,他看起來除了出奇的蒼白之外,一切似乎都很正常,就像沒生病時的他一樣。「老張?你——你好了?」
老張拍拍身邊的椅子示意他坐下來。「咱們爺倆好久沒好好說說話了吧?坐下來。我有話跟你說。」
初一高興地坐了下來。「怎麼回事?怎麼突然就好了?
」
老張微笑地看著初一。他長大了,沒想到十幾年的歲月竟然就這樣無聲無息地溜走,初一青澀的下巴都已經有須茬了,他歎息地微笑著。「你今年已經十九歲了吧?」
「是啊。」初一點點頭。「過了年就十九了。」
「沒想到時間過得這麼快,一轉眼你已經是個大男人了。」老張伸出手輕輕地撫著初一的臉,他的手像冰塊一樣的冷 。
初一蹙起眉。「你的手好冷,我去拿一件衣服給你穿。」
「不必了。」老張搖搖頭。「人老了就是這樣的,不必麻煩了。」
「可是——」
「你坐著,我有話跟你說。」老張將他按在椅子上。「這幾年你過得很苦。我有時候會想,如果我沒去把你找回來,說不定你現在不會過得那麼苦。說不定會有好心的人家收養你、照顧你,而不是讓你來照顧我這樣一個糟老頭子。」
「老張,你怎麼這樣說?我不覺得我過得很苦。」初一搖搖頭。「我覺得可以和你在一起才是最重要的你是我的父親!」
老張感動地笑了笑,初一雖然從來沒開口叫過他「爸爸,可是在他的心裡,他一直把自己當成父親一樣的孝順著。
他這幾年來時而清醒時而糊塗,而他一直沒忘記過自己還有個兒子——
他當年怎麼會那麼傻?初一已經是他的孩子了,他為什麼還要娶一個女人回來?如果他沒有娶阿玉,那今天情形一定是完全不同的〕至少初一可以安心的唸書,他可以全心全意地培植初一,他可以讓初一……他澀澀的搖搖頭,可是,那都已經來不及了。
他把初一帶在自己的身邊,可是卻沒有好好地照顧他,初一吃了這麼多年的苦,直到今天——他終於可以解脫了。
「老張?你怎麼了?你不是說有話要跟我說嗎?怎麼一直不說話?」
老張從口袋裡掏出。一本存折交給他。「這是要給你的。」
「什麼東西?」初一打開存折,裡面居然有好幾萬塊!他訝異地睜大了雙眼1「老張?這——」
「昨天有幾個人來過,他們說要拆了這個地方蓋停車場,我答應了,裡面的錢就是賣掉這塊地的錢。」
「那為什麼要給我?」初一搖搖頭,把存折推回去。「這是你的。」
「這裡面的錢都是要給你念大學用的。」
「你又來了。」初一笑著搖頭。「怎麼我們每隔三兩年就要為了這種事吵架?我已經照你的意思去念高中了,而且我高中也還沒畢業,現在說這些不會嫌太早嗎?」
「現在不說以後就沒機會說了。」老張的臉色越來越蒼白——
初一一怔。「老張?」
他微微一笑。「我的意思是說,我難得清醒,這一年來我一直是迷迷糊糊的……」
「你會好的。」初一堅決地打斷他。「你看你現在不是很好嗎?」
「你聽我說。」老張握住初一的手。「我不是在交代後事,我是要把一些你不知道的事告訴你1我怕現在不說,我萬一又糊塗了,那你永遠也不會知道真相的!」
「真相?什麼真相?」
老張打開存折。「你自己看看,這上面每個月都會有一些錢匯進去對不對。」
他點點頭,那些錢都不多,可是卻很準時,他好奇地問:「怎麼會有這些錢?」
「那都是你阿母寄來的。」
初一頓時呆在當場。
「老張輕輕地繼續說下去——「幾年前——就在阿玉跑掉之後沒多久她就來過了。她沒說什麼,可是卻替我開了這個戶頭,她說她會盡她的力量讓你唸書,可是她怕你不肯諒解她,所以一直叫我不要告訴你。初一,你阿媽不是你想像中的那種壞女人。她只是不知道怎麼去照顧你而已。」
「我不信。」初一斬釘截鐵地搖頭。「她才不會寄錢給我,如果當初她真的想好好照顧我,就會那樣對待我。」
「我知道你不會相信。」老張微微歎息。「存折的後面有她的地址,你可以自己去找她問個清楚。」
「我不會去找她的。」初一堅決地搖搖頭。
老張澀澀地看著他。「你總要去找她的,等我——」
「老張。」初一打斷他,心中有股不祥的預感漸漸成形。「你不要說這種不吉利的話,快過年了。」
過年——過得了這個年嗎?他默然地苦笑。他自己很清楚自己是連今夜都過不去了——
「我扶你進去休息好了!」初一站了起來。
「不要不要。」老張連忙搖搖頭,他強打起精神微笑,
「難得我今天精神這麼好,你到巷子口去買點小菜,買瓶酒回來,今夜咱們爺倆來個不醉不歸怎麼樣?」
初一訝異地看著他。「你想喝酒?」
老張瞪著他。「不可以嗎?就算是慶祝我康復。」
初一關心地點點頭。「當然可以,你等著我現在就去買。」
看著初一興高彩烈的背影,老張終於怔怔地流下淚來——
當年初一的阿婆過世的時候,是初一一個人守在床邊看著她過去的,他還記得初一小時候常常從夢裡哭著
醒過來,訴說著當時他心裡的恐懼和駭怕——他不要自己死的時候讓初一再受一次那種折磨。他疲憊無比地從椅子上站起來,走回自己的房裡,靜靜地躺在床上……他的心裡是那麼地不捨——初一啊,他的兒子。他老張終究還是沒能看著他成家立業。他流著淚,意識卻漸漸模糊了……
眼前閃過初一剛出生的時候……初一唸書的時候……初一考上了高中……眼前全都是初一的影子,耳畔似乎也聽得到初一叫他的聲音,可是他實在太累了——多麼想睜開眼睛再看一次他所鍾愛的孩子……
初一回來的時候燈光更暗了,客廳裡沒有老張的影子,他愣愣地站在那裡,屋子裡陰暗暗的,風——似乎更冷了,他手上拿著酒和小菜,輕輕地走到老張的門口,卻沒有勇氣推開門。
「老張?」他輕輕地喊著。
房裡沒有回話,他將門推開,老張躺在他的床上,手裡拿著他唯一的一張學生照。「老張?我東西全都買回來了……」他顫抖地說著,走到老張的床前,他的臉上淚痕猶濕——
「老張?」初一輕輕地喊著,忍不住喘息——手上的東西匡啷落地——
「老張!」他哭吼著叫著他。
死,就是再也不會醒過來。
他悲慟欲絕,終於明白老張為什麼會突然的清醒,他是知道良己的大限已到,他是清醒過來交代後事的。
為什麼?為什麼連一點機會也不肯再給他為什麼上天要這樣對待他,為什麼?
他猛捶著地面,哭吼著上天待他的不公,那聲音傳到很遠很遠的天邊,卻得不到任何的回應……
他——再度孤單了,就像過去的幾個夜裡一樣孤伶伶的,世界將他遺忘——眾神也將他遺忘了。
就跟十二年前一樣的時間,一樣的冬季,一樣的淒風苦雨,初一披麻帶孝地送走了老張。他把老張和阿媽的骨灰罈子擺在一起,希望他們可以做個伴。那天,他和十二年前一樣沒有哭。所有的人都走了之後,他坐在這世界上他最愛的兩個人的靈位前靜靜地落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