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子搖搖晃晃,公車司機的駕駛技術頗差,我有點想暈車的感覺。
(怎麼?又想吐了?)
「慧蘭的聲音!」左右瞧瞧,沒看到慧蘭。抬頭一望,一個身穿制服的年輕女孩看著我便笑了起來。
我剛剛的挫樣被看到了吧!我不好意思地看向窗外的風景。
下了公車,離慧蘭家約有五分鐘的路程,我快步走著。
每走一步,內心的疑惑更擴大一些。我訝異自己的心跳為何跳那麼快?
來到慧蘭家樓下,我按下門鈴。
「我是江席倫。」
「請進。」門「嘩」的一聲打開。
(阿倫…—。)
不是幻覺!我真的聽到慧蘭的聲音。
我立刻衝到外面找著慧蘭,她像是消失了,讓我遍尋不著。
怎麼會這樣?在我確定四周沒有慧蘭的影子之後,我覺得非常納悶。
我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慢慢地走上樓去。
「請坐。」慧蘭的媽媽客氣地說道。
「很抱歉江同學,讓你從這麼遠的地方跑來……」何叔叔一見到我便覺得十分抱歉。我揮揮手表示不介意。
「因為我們夫妻倆明天一早回美國,所以……找你來之前,我們一直很猶豫,該不該告訴你這件事……」何叔叔搓揉著雙手,非常緊張地說道。
何媽媽聞言,眼淚不自覺地流下,哭聲哽咽。
「是不是慧蘭出了什麼事……」我的天!
何叔叔沒有正面回答我,他從房裡拿出一台V8,接上電視的
AV端子之後,開啟電視:「這是慧蘭在最後……留下的一段影片,她說一定要讓你看到……」
電現的畫面有些晃動,光線由微弱轉至明亮,畫面的正中央,是慧蘭。
穿得一身華麗衣裳、臉上薄施脂粉,笑容燦爛的慧蘭坐在一張病床上,畫面的背景應該是某家醫院的病房裡。
我仔細盯著畫面,深怕遺漏了什麼。
慧蘭撫平床單,整理一下自己的頭髮,咳了幾聲,對鏡頭笑了笑。
我好久好久沒看到這樣的慧蘭。我不自覺地被慧蘭的表情牽動起嘴角。
「Cill……這裡是美國,我可以叫你英文名字吧?還是叫小倫比較親切一點?」
我記得,每次她有求於我的時候都會叫我小倫。
「嗯……其實我一直沒跟你說過我的身體狀況,你不會怪我吧?」
怎麼會?我搖搖頭。
「如果你注意到日期,今天應該是2000年1月1日,在台灣應該還是早上吧!
新年新希望,先祝你新年快樂好了。「
「我今天會錄製這樣一段影片,因為我快要走了,走到一個很遠的地方,永遠不回來了。我曾經跟你說過,我選擇在每一個城市飛行,那是我的生活。我踏遍了美國各地,除了南美洲之外,因為我怕那裡,不知道為什麼,總覺得好像很落後的樣子。」
「因為我想要在有限的生命裡,去看看這個世界、看看每一座城市。所以我離開了你,離開台灣,我隨便『捉』了一個理由,而讓你誤會我。」慧蘭說「捉」的時候,還做了一個「捉」的手勢。
「上次在台北西門町,我真的好高興能看到你,雖然我表面上不說,可是我想,你一定能感受到。」
「說了這麼多,還沒說到正題。真是的,人一懶,連頭腦都笨笨的……」
「其實我一直都記得我們在學校裡那次民歌比賽……」
「我一直都記得那天你跟我告白時的蠢樣……」
「我一直都記得……」
「所以我希望,當你從電視上看到我的時候,千萬不要哭……不要哭……」
「人難免要離開這個世界的,對不對?」
「這是我最後留給你的回憶,當我不在的時候,當你偶爾想起我的時候,都是美麗的、好的……」
「我們永遠都是好朋友,小倫……」
畫面消失。何叔叔無奈地關掉電視。
我竟出奇地冷靜:「何叔叔,慧蘭什麼時候走的?」
「就在錄完之後……沒幾分鐘後就發生缺氧,然後……」何叔叔想要盡力描述當時的狀況,卻被哭聲掩蓋……
「何叔叔,這卷帶子可以給我嗎?我想要留作記念。」我淡淡地說道。
何叔叔點點頭,沒說什麼。
「何叔叔、何媽媽,我……很謝謝你們告訴我這個消息,謝謝…
……「我深深地一鞠躬,離開了慧蘭家。
彷彿被下了魔咒般,我怎麼也哭不出來。
我該是傷心,難過的,為什麼哭不出來?
我蹲在路邊不停地干哎嘔……
在世界的盡頭,你終於選擇停留……
怎樣走到台北火車站,搭上開往東部的最後一班夜車,我已經記不得了。我只知道,我現在什麼都不想、也不願想。
不願想起過去,想起慧蘭。
因為回憶足夠壓得人喘不過氣。
回到宿舍,阿慎和阿哲看到我都嚇了一跳,頻頻向我打探消息,我只搖頭說沒什麼,讓我靜一靜。
我知道,我的101號表情又出現了。
整整一夜,我坐在床上茫然地望著前方,想著慧蘭曾跟我說過的話。
直到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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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早,我循著記憶打電話給何叔叔,請問他將慧蘭葬在哪裡,日後好去看她。
何叔叔只說他將慧蘭葬在美國一處公墓,詳細地點會再寫信給我。
道聲謝後,我輕輕掛上電話。
拜託阿哲代為請假後,我一個人躲在房裡整理一些東西。有一些慧蘭過年過節一定會寄給我的卡片及信件,我逐封打開閱讀,有一些信只是輕描淡寫幾句話,只有一兩封寫著長篇大論,敘述著關於自由的想法。
因為人們不自由,才會尋求自由的真諦……人類的性靈是自由的,但人類卻假設自己不自由……因為不自由,才會感受自由,追尋自由的方向。所以……
除了信末提及我的名字之外,整篇都是自問自答的論調。
我慢慢地將信件放在另一個紙箱裡,把慧蘭每一年送我的生日禮物一併放入並且打包,寫上「私人物品,請勿亂動」幾個大字。
唉!又不是搬家,幹嘛寫這個?
我抱著箱子並帶了一罐去漬油走到樓頂,找到一個繡掉的大鐵盆,將箱子放在大鐵盆裡,把去漬油灑在箱子上,突然想起忘了帶打火機,又匆匆下樓找。
在廚房找到打火機,馬上跑到樓頂,為了怕燒到自己,找了一塊破布當導火線點燃,丟人大鐵盆裡。
只見熊熊火光,去潰油燃燒速度快,不一會√L就燒於了。我看著箱子慢慢燒開,成灰、成屑,箱子裡的信件更助長了火勢。
這是我思念慧蘭的方式。
一個十幾年的朋友,曾經給我希望的朋友,我曾愛過的人,走了。隨著她的自由走了,走到沒有人到過,也沒人去得了的地方,然後停留。
她會想我吧?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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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還好吧?阿哲打電話給我,他們說你變得好奇怪,我趕快過來看看你,怎麼了?」可書一接到阿哲的電話,飛也似的跑過來,見我不說話,覺得奇怪。
「阿倫,你說說話!到底怎麼回事?我問阿慎阿哲,他們都說不知道,是跟你的朋友有關嗎?」
我低著頭,沒有說話。
可書說了好多話,我一句也沒聽進去,終於她放棄了,坐在椅子上抱怨起來。
良久,她只好選擇沉默。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可書漸漸顯得不耐煩起來:「我要走了。」
「我有個朋友……」我說道。
可書走到門前,見我開口,又坐回床上。
「我有一個非常非常重要的朋友……過世了,我到現在才知道……」每說一個字,我的心像被重重地撞擊,錐心刺骨:「我不曉得我現在的心情究竟是怎樣?我想說,可是我不曉得找話說?我想大叫,可是我不曉得能夠發洩什麼?我想哭,可是我就是哭不出來……」
「你還有我啊!」可書叫道。我的舉動嚇壞她了。
我用力地抱著可書,眼淚沾濕了她的衣襟……
你的天空,是我無法參與飛翔的天空……
時間自私地、默默地,遵循自己的腳步向前走,不再回頭。失去慧蘭的悲傷,也在時間的洪流中一點一點的流逝,消失。
我只要記得,她還在我的心裡,並且要思念她。
那一夜,我徹底釋放心中的悲痛,緊抱著可書,像是在汪洋中抱著一根浮木,如果不抱緊一點,隨時會有喪命的可能。
可書,我的悲痛你能瞭解嗎?這種無法言語的心情,只能依靠。擁抱才能傳達訊息,你能瞭解嗎?
從那一夜後,我絕不在其他人面前提及慧蘭了。
過了幾天,何叔叔來信說明慧蘭的墓地位置,問我是否要掃墓。幾番衡量下,我寫了封信給何叔叔,請他代為轉達我的意思,在意蘭的墓前念給她聽。
下次,我會來看你,慧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