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依然人湧如潮,潮聲喧鬧,卻在兩人的對望中隱隱淡去。
他憶起了她柔軟的眼神,清淡卻雋永的淺笑。那是她,站在大英圖書館門外,紅磚與石板宛如天然舞台,襯著她薄薄的粉紅色毛線衣,像現在一樣。
當時他只是經過,手中還握著父親傳真過來的逼婚通知書,胸中忿火難熄。然後一抬眼,就見她站在那裡。
趙紫綬沒有看他。
她在看天空,一排人字形的野雁從天際畫過,她微瞇著眼睛,嘴角含著一絲笑,那樣珍愛地欣賞著,彷彿一隊尋常的雁鳥都是無比奇妙的景致。
他一直告訴自己,一切只是隨機!他想要找一個人氣氣那個老頭子,而趙紫綬正好出現在他眼前,如此而已。
但,其實不是這樣的。
大英圖書館門口有太多太多的人,但是他第一眼,只看到她。
心中一個柔軟的角落被牽動,一個連他自己都不知道存在的柔軟角落。
於是,他只看到她。
失憶是一個憑空捏造出來的借口,現在他卻覺得自己真像一個失憶的人,漸漸的,一點一滴的,拾掇起過往的每絲意緒。
鏘鏘鏘!鏘鏘鏘!一名義工拍打鈴鼓,沿著主街一路衝下來。
「變裝大賽即將在十分鐘內展開。請所有遊客趕快到法院大樓前報名,優勝者可以得到瑪莉媽媽親手烤的覆盆子派兩大盤!」鏘鏘鏘!
趙紫綬先別開視線,揮揮手呼喚戴倫。
「小乖,來,我們去看變裝大賽。」
「什麼是『騙裝大賽』?」一聽有熱鬧可以湊,胖娃兒團興奮地滾過來。
「騙裝大賽就是把女生變成男生,男生變成女生……唔。」
男生變成女生啊?母子兩人慢慢,慢慢地轉頭,陰惻惻地望著他。
「你、你們幹嘛這樣看人?」昂藏九尺大男人,背心突然沁出冷汗。
戴倫爬下母親懷抱,兩個人呈分散隊形,一左一右包攏,迅速扣住他雙腕。
「變女生大吼大叫吧。」戴倫快樂地說。
「……」
戰役的過程是慘烈的。
首先,看的觀眾多,願意上台犧牲的卻少,最後只有連章柏言在內的三名參賽者步上舞台,三個人都是男子漢。
其中一個大光頭,起碼一百二十公斤重。
另一個,是那個橫眉豎目的車行老闆。當他咧著一口被煙草燻黑的牙齒對他們這一家「熟客」微笑時,章柏言有種跳下台的衝動。
相比之下,他竟然是全場「最美」的一個──那是說,如果有名家服飾和高雅裙裝為襯的話。
主辦單位不知道去哪裡募集來的衣服,全部是一些老祖母級的超大size。雖然章柏言的身材最好,但是另外兩個參賽者起碼還能把衣服撐起來。那些大花大珠珠的寬裙套在他身上,讓他活像一顆披披掛掛的聖誕樹。
根據大會規定,每個參賽者可以選兩位助手上台。車行老闆不假他人之手,一夫當關,黑手搶到哪件衣服就拚命往頭上套。另一位百公斤胖漢則根本動都不動,讓旁邊的兩個室友將他當活道具擺佈。
章柏言這組人馬就講究一點。
「裙子。」戴倫砰砰砰跑過來,舉起一件腰圍起碼四十吋的超大圓裙。
「那是帳篷吧。」首席男模挖苦道。
唔!一根玉肘給了他一拐子。章柏言捂著肋骨接過來,從腳底下套上,一路拉到腰部,嗯,再拉到胸部,嗯,乾脆拉到肩膀上纏起來,當墨西哥斗篷穿。
小傢伙再殺入衣服堆的重圍裡。
他一接近,其他兩組人馬就像摩西分紅海,乖乖的讓路給小傢伙先選。台下的觀眾放聲大笑。
「嘿,小鬼,看這裡!」台下有人向戴倫揮手,替年紀最小的參賽者照了張相。
「嗨!」笑臉娃娃樂乎乎地揮回去,又引起另一陣笑呼。
這次他選中一條超過七種顏色的長褲,又砰砰砰跑回去。
「拜託,你們真的打算把我當成聖誕樹?」章柏言大聲抗議。
群眾和妻、子的壓力讓他乖乖穿上去。
第三趟找來一件土灰色的A字型窄裙──對於那個體重百公斤的參賽者來說,可能算窄裙,但是章柏言只覺得自己融化在布堆裡。
「你知道的,兒子,你可以選一點不是裙子和長褲的東西。」他善良地指點。
「噢。」戴倫似懂非懂地點點頭,不一會兒終於找了件非裙子、褲子的衣服回來。「這是什麼?」他高高舉起一件怪模怪樣的衣服,有兩個很大很大的罩杯,用幾根細布連起來,長得像超大型眼鏡……
「咳,這個東西爸爸不需要。」趙紫綬尷尬地搶下XL胸罩。
「穿、穿、穿、穿、穿!」群眾鼓動起來。
事已至此,章柏言豁出去了,他把胸罩斜斜地綁在最外層,像綁選美佳麗的布條一樣,然後選了一條艷紅色圍巾纏在脖子上。
嗶──時間到。
三尊活像布料工廠的人偶集中在舞台中央,前兩位的大噸位便佔滿了舞台的三分之二,這是章柏言第一次站在人群的中心點,卻被冷落在角落。
當然,他自己是一點也不介意的。實在是這副裝扮被人選為主角,也沒多光彩呀!
很特殊的體驗……
「經過評審表決,本次變裝大賽的皇后是──」主持人戲劇性地停頓片刻。「老約翰!」
噹噹噹噹!修車廠老闆中獎。
他甚至學選美皇后,兩手「嬌柔」地掩住唇,擠出盈盈的淚光,然後舉起一隻熊掌向群眾揮手致意;章柏言湊趣地轉過去,掀起大斗篷幫他搧風,猶如選美皇后旁的佳麗怕她昏倒那樣。
「哈哈哈哈──」趙紫綬和戴倫笑到快昏倒。
群眾又是一陣歡呼和狼哮。
覆盆子派拿到台中央,冠軍得主很海派地現場切開,和所有人一起分享。主持人一一訪問每位參賽者。
「跟大家說一下,你叫什麼名字?」輪到章柏言的訪問。
「史密斯。」他沒戴石膏的那手得不斷把一頂大花帽往上扶,才不會滑下來蓋住整張臉。
「你是今天的第二名,有什麼感言要和大家分享嗎?」五十來歲的主持人長得有點像喬派西,站在高頭大馬的章柏言身旁,喜感十足。
「謝謝大家的愛戴,你們會有報應的。」
觀眾再度狂笑。
「第二名可以從我們提供的折價券裡任選一張,你想要哪一種?義大利面買五送一,或是藍莓派三折券?」
趙紫綬躲在旁邊,拚命深呼吸。
她的雙眸因笑意而柔軟,臉頰如玫瑰般瑩亮,整個人靈透動人得像一池春泉。
她是真實的,或是幻覺呢?此時此刻,全然放鬆無戒心的自己,又是真實的,或是幻覺呢?
章柏言突然大踏步走過去,對全場露齒一笑。
「其實,我最想要的禮物是──這個。」
他攔腰抱起令人迷惘的佳人,深深地印下一吻。
第五章
呸!水吐出來,漱口杯放回架子上,章柏言抽出一張面紙擦擦嘴角,走出浴室。
「傷口還沒好嗎?」罪魁禍首等在走廊上,小聲地問。
「人類口腔的單位細菌數超過一億個,所以口內傷恰好是最難癒合的一種。」他面無表情地走下樓梯。
「已經兩天了,我想現在傷口應該好一點了……」身後那個心虛的女人亦步亦趨地跟上來。
「是啊,起碼現在吐出來的漱口水不再有血絲了。」他不用回頭,就可以感到身後的女人瑟縮一下。
「我只是直覺反應……」她吶吶地說。
「妳的意思是說,如果我事先徵求妳的同意,妳就不會甩我巴掌?」
「我會先試著口頭拒絕……」
「幸好我也沒問。」前方那道高偉的背影彷彿變成十倍大,語氣比冰箱的冷藏室更低溫。
趙紫綬頭低低的,滿心愧疚到不得了。
可是,說來她也是受害者啊……
「誰教你突然偷襲,害我嚇了一跳,直覺反應手就、就、就揮出去了……」反駁的話,說出來還是很沒氣勢。
「是啊!畢竟我犯下這種天理不容的大罪,在眾人面前吻了妳,我應該被判槍決或無期徒刑才對,只是甩巴掌,打到舌頭咬破,臉頰腫起來算什麼。」章柏言口齒不知道比她伶俐幾百倍,焉會說輸她?
其實他肚子都快笑破了。
明明他就是那個登徒子,被修理也是應該的,為什麼她一副自己罪該萬死、難辭其咎的慚愧樣?害他不趁機佔點便宜都不行。章柏言心安理得地想。
欺負她會讓人上癮!
「做媽媽的人手勁都比較大……」
他猛然站定回頭,趙紫綬嚇了一跳,差點撞進他懷裡。章柏言傲慢地挑了下眉,即使站在她的下一階高度都足以睥睨她。
趙紫綬的腦袋立刻點下來,把弄自己的外套扣子,一副沒有臉再見他的表情。
雖然說比較過分的人是他,不過打人就是不對的。尤其有小戴倫在場,她更應該以身作則才對。趙紫綬重重歎了口氣,怎麼想都覺得自己很不應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