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視線仍停滯在她面上,以及她不厭其煩一遍又一遍重複擰毛巾、貼臉、揩汗的動作。
「臉為什麼疼呢?」她表情並不特別波動,用濕涼的十指覆在他兩頰,近近俯看他,「你生病發燒嗎?」
「雨下太久了,除濕機壞了。」他囈語著,氣息萎弱。他聞到了她長髮的香氣,發尾垂躺在他裸胸上,幽淡沁鼻。
「喔,這樣。」大概和隱私有關,不願意回答,隨口說了句不相干的話搪塞,她不再多問,移開了手。
「別停!」他吃力喊。她急急捧住他的臉,不敢任意放手。
手和冷毛巾交替覆在他面頰上,他不再出聲,呼吸己規律穩定,兩眼闔得密密的,止痛藥或許同時產生了作用,使他昏沉入睡。
她的手漸感酸麻,但稍一停,他便敏感的轉動頭部,似要睜眼,她不得不換盆冰水,繼續敷著他的臉。一個小時後,她的十指尖麻木了,眼皮如鉛重,意志力仍驅使她機械化地撫著他的臉。
良久,毛巾墜在地板上,她的手從他面頰垂落。
雨聲持續入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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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楠,方楠——」
催醒動作加上不停地軟語呼喚,她不耐地攢眉,往懷中堅實的溫熱磨蹭,希望干擾自動消失。
「方楠,起來!你怎麼睡這兒?」聲音附在她耳際,甩也甩不去,她認命地掀開一半眼皮,張嫂的胖圓臉在上方瞪著她。
她眼皮掀閉十幾下,終於神識回復清明狀態,冷不防驚跳起身,和張嫂面面相望。
「你和成醫師,一整晚睡在這?」張嫂詭異地壓制嗓子,眼珠瞄向沙發。
她征怔地跟著望去,成揚飛斜臥在沙發上,俊秀的側臉向外,睫毛下有微青的暗影,癱睡得極熟,胸膛留有她趴睡其上的一圈紅痕。他經過一夜痛楚的消耗元氣,還未能醒來。
「我——不知道——」她整好凌亂的頭髮,拉平歪皺的睡衣下擺。她太大意了,竟跟著睡熟了!
「快叫醒成醫師,他今早有班啊!」熟悉他的作息,張嫂提醒著。
「噢,」她不知所措的捏著衣擺,為難寫在臉上。「成醫師……昨晚很累,能不能讓他休息一天?」她小小聲地徵求同意。
成揚飛昨晚的異狀似是不為人知,她不能口沒遮攔。
「很累?」張嫂古怪地再次打量衣衫不整地兩個人,若有所悟地點點頭,接著,滿手的生鮮果菜朝地上一擺,拽起方楠往廚房鑽。「這個……」
方楠等著遲遲不到的下文:心思轉到沙發上的男人身上,她朝外望了一眼,「張嫂,我想替成醫師拿件被蓋上,有話等會兒再說——」
「等等!」張嫂攔住她,費力搜索著有限的表達辭彙,腳一跺,表情是下定決心的凜然,「方楠,成醫師雖然人不壞,他對我也有恩,可是我不想昧著良心說話,你得多考慮清楚。和他來往的女人最多不會超過半年,他心思根本不放在女人身上,你年紀輕輕,我擔心你吃虧,他可不會和你有了關係就定下來的。」
是這樣啊?那麼他心思放在哪裡呢?
她歪了歪頭,沒有問出口,像聆聽到意想不到的秘密,頓一頓,啞然失笑,「我不會要他為我定下來的,我麻煩不少,他秘密不少,在一起太辛苦了,謝謝你的提醒。」
張嫂一呆,不確定她話的虛實,繼續強調,「除非他突然轉性了,否則我還是不看好你們,尤其是——」咬咬牙,方楠晨起的呆相讓人忍不住想棒喝一頓。「上次鍾小姐也以為和他不會有問題,結果呢?他們好的時候我也見過,有一次週末早上我進屋子裡,到處沒看到人影,以為出門去了,原來兩人在游泳池邊濟一張躺椅睡著了。」
這樣啊?原來張嫂目睹過許多粉紅色畫面。和成揚飛結成正果是女人不可能的任務之一,還好,她沒許過這個願!
為免越描越黑,她決定不再附和這個議題;再說,恐怕張嫂也不會相信她,成揚飛紀錄輝煌,多她一筆也不奇怪。
她頷首,「噢,真是辛苦你了,他應該節制一點的。我看,我還是叫醒他好了,他這樣癢眼的睡在客廳,你進進出出的確不大方便。」她說著疾步走回客廳。
沙發上空無一人,只留凹陷的躺痕,他不見了。
彷彿回應她內心的疑問,背後樓梯響起有節奏的厚實足音,她回過頭,衣裝整齊的成揚飛精神奕奕地朝她走來,一手正扣著袖扣,面色正常,唇角掛著淺笑,昨日困獸般的掙扎恍如一場異夢。
「我到醫院去了。」他打聲招呼。她頭髮蓬亂、目不轉睛的憨相令他莞爾。
「你沒事了?」她怔問。
連續幾天的雨在清晨停了,金黃色的大片光線在室內移轉,他有型的側臉在陽光裡更形生動,沒有一點毛孔的皮膚看不出問題的端倪。
他在她面前站定,靜思片刻,俯首趨近她輕聲道:「方楠,我沒事了,這是我們之間的秘密,你不會說出去吧?」
她用力搖頭,暗自慶幸沒有對張嫂隨口道出昨晚的事。
他滿意地笑了,輕觸一下她右臉上的美容膠貼,看著她的唇道:「你回去再睡一下吧!下半夜都趴在我身上不好睡吧?」
她兩眼驚呆,未回過神,他含著笑聲走出去了。
她手掌扶著前額,想了又想,還是想不起來,張嫂進門看見他們的那一刻,她到底是以什麼方式和成揚飛擠在一張沙發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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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點一滴撕去膠貼,抬高一側面龐,在鏡中端詳自己。
一條較旁邊肌膚顏色深的粉紅色癒合細痕,斜歪在右頰,雖不致於惹人嫌惡,不粉妝卻掩飾不了。她指尖感觸了一下,算得上平整,但要說完全不礙眼是昧著良心的。
終究還是感到梗芥在心了,能雲淡風清是聖人才做得到的事,她移開視線,甩頭進入淋浴間。
換好泳裝,走出更衣室,戴好泳帽。大專杯泳賽的參賽隊員三三兩兩在池畔做熱身運動,一瞥見她加入行列,登時目瞪口呆,忘了下個動作。
「呃——方楠,」隊長大頭從旁邊冒出,不掩驚異地搔著招風耳,把她拉到一旁耳語。「你……一個女孩子,走夜路真的要小心,上次是背,這次是臉,我看那些歹徒肯定是鎖定你了,你確定你不會有危險?」他問得很含蓄了。
他和她因游泳結緣,兩人並不同系,學校不特別重視運動會,沒有足夠的熱情,游泳隊成立不了。
方楠行事低調,因為手頭緊,打工時間居多,平時很少有餘裕時間參與學校活動;冷淡而心不在焉的神情少有笑顏,除了游泳時的奮進,沒看她對學校哪件事積極認真過。短短兩個月內,她負傷兩次,這次還在女人最在意的臉上,方楠本來溫和好相處,常怔怔發傻;現在多了條怵眼疤痕,狠勁突然俱足,他很難不懷疑,她私底下和什麼人結仇了。
「不會的,我比較倒楣罷了。」她靦腆地摸摸臉。「月底的比賽,我是不是不能參加了?」
「唔——」大頭盯著她臉瞧,斟酌的神情。她缺席集訓三個多星期,比賽在際,不得不剔除了她的名單,今天一瞧,他陡然有了新的想法。「你有一段時間沒練了,我不確定你能不能參賽。這樣吧,今天再計一次秒數,如果成績還行,個人賽就報上你的名字。」
那條疤到時情商方楠抹深一點脂粉做效果,一站上泳池畔,對手肯定心虛了一半,讓我方先聲奪人。
她一聽,笑得一臉燦爛,興奮不已地騰跳。他突然莫名心跳一下——很少表露心緒的方楠,露出赤子笑容時,竟有令人怦然心動的因子!他頭皮搔得更厲害了,結舌道:「不……不過,你……最……最好不要再受傷,到時換人……可來不及了!」
「不會的,不會的……」她笑著保證,很快又回到隊伍。隊友見她爽直大方,都收起了異樣的目光,裝作沒那條疤的存在。
她唇邊一逕掛著喜笑,能參賽不是件了不得的大事,但能掌控一件事而將它完成的感覺如此美好。她很少有衷心渴盼的願望能順利達成,今天這一樁,起碼是她心愛的活動之一,她享受這種全力以赴的美好,她不需輕言放棄它。
她伸展著四肢,踏實地做著每一個步驟,五分鐘後,眼前的波動水面浮現了一雙若有所思的美眸,含著穿透力不放過她。
她迅速眨動眼皮,無論視焦如何轉移,那雙眸子就是歷歷在目。她停止了熱身動作,注視著水面。
她再一次告訴自己,那雙美目的主人,是她該放棄的,一絲幻想也不能有。
她併攏的腳尖一蹬,抬起雙臂,弧形躍入水中,驅散了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