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醫師,可是……我不愛你……」她蠕動唇瓣,以為口齒含糊可以不令彼此尷尬。
聲音微小,卻足夠讓他聽見,讓他的懷抱在一瞬間僵硬。她感受到了,退出他的臂彎,兩手交疊在背後,不知如何啟齒。「你是好人,可是,我……沒有愛的感覺,如果為了一時方便,或怕林大哥糾纏,說出違心之言,我良心過意不去,我不能欺騙你。」
她內疚地朝他鞠個躬,視線保持下垂,拿起鏡子,一刻也不敢多留地快步離開。
他呆站良久,嘗到了少有的示愛挫敗滋味,他竟一廂情願地以為,只要他有心,方楠是唾手可得的,和過往的經驗無異。
她不愛他。她竟這麼說了?
他摸上那張向來無往不利的面龐,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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腳尖在磁磚上輕輕一點,她如魚兒旋身一轉,再朝彼岸游去。
第五趟了,週而復始中,她將念頭拋擲,專心一致破水前進。當她覺得自己只是一尾魚時,所有的陰霾一掃而空,她看見的、感覺到的,是水無私的包容,不再需要惦記著是否傷害了別人,抑或是被傷害。
第六趟,速度漸緩,她開始使不上力了,一牴觸到池緣,她停了下來,兩手一撐,上了岸。抹去臉上的水串,躍動的心臟尚未平撫,一束粉橘玫瑰乍然現前,花香撲鼻,葉瓣上還有水珠,美麗得令人心歡。
她搞下泳帽,濕發披肩,怔征接過花束。傳遞花束的方頭大耳男生促狹地打量她,怪聲怪氣道:「方楠,你交了多金男了?每天一束耶!可不可以透露是哪位啊?」
一連兩星期,只要有課,她準時在學校收到濃艷欲滴或清甜芬芳的玫瑰花束,沒有卡片、沒有署名。她不是校花級美女,收到追求性質的昂貴花束,好奇的垂問眼光比艷羨居多。
花斜躺在肩上,她說不出是什麼滋味,收到花下意識是開心的,誰能抗拒那一朵朵漾著清香的鮮花呢?只是其中載重的情意,讓她卻步了。
「大頭,我游了幾秒?你計時了沒?」她顧左右而言他。
「計了,到了參賽標準了。你背傷剛好,馬上就下水,沒問題嗎?」大頭繞到她身後,瞄了一眼道:「真勇啊!傷你的歹徒還沒抓到嗎?」
她搖頭,「天色黑,看不清樣子,只有自認倒楣了。」她避開大頭眼光,兩三句便帶過。
「今年的大專杯泳賽,你可以抽空參加四百接力嗎?畢業論文交得出吧?」大頭是社長,集訓由他負責。方楠原本不在參賽名單之列,她能參訓的時間有限,身兼三個家教,他不認為她有餘力投注在賽事上,但她的成績不俗,不讓她試試有點可惜。
「我可以!」她一口答應。只有游泳這件事,可以讓她自在掌控,忘卻煩憂事。
沖浴後,她匆匆走出校園,在圍牆邊等候多時的劉得化叼根菸迎上,瞥見那束花,嘿嘿笑兩聲,鼠目瞇得快看不見。「小楠,上次是醫生,這次又是誰啊?」
她閉著臉不理會調侃,「走吧!有好幾個地方要看,晚點我要趕家教去。」
「你把我搞糊塗了,既然和醫生好得很,幹嘛要找房子搬出去?」
「我不想害了好人。」她歎口氣。
花是成揚飛送的吧?他想表達什麼呢?她從未開口問過,深怕一問就再也不能若無其事地面對他。
他似乎沒把她的婉拒放在心上,在有限的時間裡,做到他能做的事——夜晚一同回到住處的路上,他細心詢問她活動和上課的狀態,不催逼、不探測,頂多道晚安時,輕吻了一下她的額,就各自回房,沒有多餘的動作和言語,她的胸口卻進駐了團繞的溫暖。她知道愛不該有局限,也無道理可言,可……她還是想不透她哪一點吸引他了?她並不值得他冒險啊!
「小楠,你有毛病啊?難不成你那個厲害的媽也把他打了一頓?」想起方母不分青紅皂白的威力,他立即渾身發毛。
「你的車呢?」她疲倦地轉移話題。
「在那啊!」他指了指人行磚道上的破機車,「今天只借得到這一輛,將就一點吧!哪天你介紹個大客戶給我,等我發了,我開好車載你。」
「謝了!」她不太相信地應著。
她一旁耐性地等他發車,漸漸發了呆起來。有人在她肩上敲了兩下,她不假思索地回過頭,定睛一看,吃了一驚。
「方小姐,林先生想見你,就在車裡。」男人哈著腰。儘管裝束不同,長得不起眼,然臉上坑坑洞洞的疤膚是個標記,那晚,男人踹踢成揚飛的狠勁很難令人忘記。
她指尖發涼,朝路邊停車格上的白色房車看了眼,低下頭,「我今天沒時間。」
她的拒絕很微弱,那幾乎是勢在必行的邀約,男人不當一回事的重複一句,「不會佔你太多時間的,林先生只是關心你。」
她想了一下,知道躲不過,回道:「我交代朋友一下。」
她回頭對著發車發得滿頭是汗的劉得化附耳輕聲道:「得化,別說話,只要照做。我現在得上那輛白車,把花拿到濟仁醫院去,給成醫師,請他來找我。」到了這個關頭,她能寄望的仍是成揚飛。
劉得化驚疑她乍然青白的臉色,瞄了兩步遠後的男子,機敏地點點頭。
她將花遞出去,跟著男子走向已開了車門的白車,坐進後座;林庭軒在裡座微笑等候,如往常一般,毫無異狀。
「小楠,見到你真好。」他撫上她的發,她下意識偏開,他不介意地放下手。
「你的傷,怎麼樣了?」
她匪夷所思地看著他,那口吻,和問「你吃過飯沒」沒兩樣,他到底是怎樣的一個人?那溫文儒雅、深愛方薇的男人,和眼前的男人是同一個人嗎?她一點都不理解他。當然,和他談戀愛的不是她,她一直是遙遠不相干的旁觀者,方薇走後的這幾個月,他對她的注目是過去四年的總合。
「為什麼要這麼做?」她不答反問。
「我不是說了,他不適合你嗎?」他輕柔地笑,很清楚的沒有滲進內心的笑。「你喜歡他哪一點?你完全不瞭解他,就貿然投入,你也是看上他那張迷人的臉嗎?」
「大哥,你不能這樣干涉我——」她驚喊。
「失去了那張臉,你能多愛他?」他音色轉重,微笑依舊。
「那是犯法的。」她眼角濡濕,開始感到悚慄。
「小楠,轉過身去。」
她狐疑不解,不動作。「做什麼?」
「讓我看你的背傷,現在怎樣了。」
黑色玻璃窗,隔絕了外面喧囂的世界,隔音良好的車廂,只聽見她抖顫的呼吸聲。他的口氣,是命令,不是請求,她的恨意陡生,恨自己這張肖似手足的臉,為她帶來了身不由己。
她慢慢轉過去,解開扣子,襯衫褪了一半,露出上半部肩背。
長指擦過美容膠布貼過的微凸疤痕,他輕喃:「好多了!真可惜啊!成醫師說過會恢復原狀嗎?」
「要一段時間。」她拉好衣領,重新扣好。
「你如果聽話,就不會有這回事了。」他再次重申。
「大哥,你如果傷害成醫師,我會恨你。」她筆直看向他,眸色黯沉,「我和他,一點關係也沒有,是我要求他幫我的,我只是不想你對我存有希望,沒有他,我也不能接受你的。」
「哦?」他歪著頭斟酌她話的真實性。「小楠,你誤會了,我不是那麼不近人情,非要你接受我不可。我的方法是激烈一點,全是為了不負薇薇臨終所托,做這事不算什麼,我不忍心看見你將來後悔,你不是成醫師的對手。」
「我說了,我和他沒關係,我會馬上搬出他家,請你放過他。」她逼近他,所有的逆來順受瀕臨爆發點。
「沒關係嗎?」他輕揚眉梢,絲毫不介意她的怒目相視。「那麼,我們就看看,他和你是不是真的沒關係。小陳,開車!」
她驚愕地張大眼,「要去哪?」
「你不是說你們沒關係嗎?那他應該不會在意你到我的地方做客才是。別緊張,待會,我們很快就會知道了。」
她緊抓著背包,車窗外的街景迅捷的倒退,她看不清街上每一張陌生面孔,一個念頭悄然襲至——她恐怕再也抓不住她的人生了。
第六章
送茶水、點心的家僕一離開,她從背包掏出手機,走到窗邊,按了號碼,鈴響數次,對方遲遲沒有回應。她重撥一次,情況相同,轉接語音信箱,她匆匆留言——
「成醫師,你待在醫院別走,我晚些再去找你——」
手機遽然離開了她耳邊,她驚回頭,林庭軒看著手機裡的去電號碼,彎唇一笑,「為他緊張嗎?你寧願他不管你嗎?小楠,你騙得了誰?」
她頹靠在牆角,怔怔地盯著鞋尖,室內空氣沁涼,暑熱隔絕在外。夜太黑,縱使跳出窗外,也尋不到路回去,這裡離上車地點有三十分鐘車程;即使回得去,也不過是一時之幸,林庭軒不會輕易放過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