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出了機場大門,雨下得更凶了。
沈雲的肩掛著一個小小的旅行袋,撐著傘在候車處,隨手招了一輛車坐了進去。
灰濛濛的雨,透過模糊的車窗望去,整座公路,灰撲撲的一片。雨刷左右刷刷地擺動,把人的心情也擺得浮動了起來。
她才從法國回來,為了一個有過一夜情緣的男孩,一位只知道對方是在T省「FLY」酒吧當鋼琴手的男孩。
這位鋼琴手男孩名叫夏磊。
夏磊是沈雲前半年在一個爵士鋼琴音樂會比賽上所認識的男孩,那時夏磊來到法國已半年,在大學修習爵士樂,他這趟來最主要的是參加音樂比賽。
而沈雲是這場音樂會惟一的東方女性。
初賽那天,沈雲就被夏磊那行雲流水般充滿感情的音符深深地吸引住,五個評審的分數,她給夏磊的分數最高。
初賽完後,沈雲從演奏廳出來,夏磊在門口等她。夏磊等她的理由是謝謝她給他的肯定。
「那是你自己的實力,如果你不能夠把曲子詮釋得如此完美的話,我也不會給你高分的。」
「雖然是那樣,但我還是要謝謝你。」
「如果你複試過了,就是給我最好的謝禮,你知道連續兩年,爵土音樂賽的大獎都沒讓我們東方人拿過。」
演奏廳前是一片大廣場,廣場上有許多昂首闊步、抬頭挺胸,像小錫兵一樣的鴿子。夏磊和沈雲本來是在門口談話,不知不覺的他們已經一起走向廣場。一陣涼風吹了過來,撫過他們的身側。
複試前的一個星期,每天沈雲都和夏磊膩在她的音樂工作室,彼此交換著比賽曲目的心得。到最後夏磊通過了複賽,他問沈雲,「有絕對的公正嗎?」
沈雲牽唇而笑,「權威的。」
那夜他們到酒吧開了上好的紅酒慶祝,回來時,夜已深沉,得獎的喜悅、美味的紅酒,還有美好心情……夏磊吻了沈雲,像那日在廣場吹著的涼風般,一路撫過她的身子,激情纏綿,穿梭過靈與肉的結合,領先過了一次共枕情緣。
隔天早上,沈雲帶著夏磊到香蒂葉,那是建築在森林、綠茵和白水之間的貴族城堡。這是夏磊來法國後第一次開心的出遊。
只是一兩天以後夏磊就要回T省了。一下子,時間在他們之間被緊壓著,彷彿下一秒鐘,他們就要分別。游完香蒂葉後夏磊和沈雲在附近一家酒店,過了他們剩餘的光陰。
飛機起飛前,夏磊告訴沈雲,他在T省有一間「FLY」酒吧,夏磊讓沈雲閉上眼睛,跟他念著三次「FLY」。
「這樣,你就不會忘了。」
沈雲眼眶紅紅的,眼睫一閃一閃,心裡掠過絲絲的疼,她知道夏磊是想要她記得他們短短的像煙水曇花一樣的情愛。只是她認為,等飛機盤旋上空,她揮手告別時,一切都像天上的雲般飄散不見了。
沈雲不是沒有談過戀愛,只是這次特別的短卻也特別的讓她難捨。
但——送君千里,終須一別。
這個道理,就算現在夏磊的人仍留在她的視線裡,下一秒分手的時候還是會來。想到這裡,沈雲提醒自己,故事的尾聲到了。
她認為她和夏磊的電光火閃的情愛,就要至此打住。就像這些年來,在她身邊駐留過的男孩般,每一次的心情,都像雲,來也匆匆,散也匆匆。
她萬萬沒有想到,這個叫夏磊的彈琴男孩,會教她在她廣垠的天空中駐足留戀、牽腸掛肚。
現在——
沈雲回來了,為了是要找回夏磊。
她惟一是想把心中對他,那半昧半明的情轉為明確的愛。
為了他——
沈雲再度回到這處她不願意回來的地方。
為了他——
沈雲再讓自己貼近了她曾棄絕而去的家園。
車子從仁愛交流道下來,沈雲在仁愛中學前面停了車。
沈雲剛探出身來,一把黑傘罩在她的頭上,薇依已經等她等了半個鐘頭了。沈雲下車,雨愈下愈大,雨水從傘面流下來,像蓮蓬頭般,灑了她一身。
薇依把傘往她身子靠過去,但傘面太小,兩個人的身側都濕了。
「我們到騎樓下避一避雨。」即使薇依喊著說話,但那強霧般的雨幾乎遮斷了她的話,沈雲只聽見雨聲,卻聽不見薇依的聲音。
薇依拉住了她,往商家的騎樓跑去,她肩上的包包滑到她的手腕,濕淋淋的一片。大雨中薇依的聲音更大了。
「康強知道你要回來嗎?」
雖然撐著傘,但是雨扑打過來,沈雲的臉還是濕了,她搖搖頭。
本來薇依還要繼續說下去的,但雨實在是太大了,打在臉上真像雪一般,有一種徹骨的寒。
在這十二月冷風颼颼的季節。
她們偶爾交談,有大部分的時間沉溺在自己複雜的心思裡頭,看著天上像水簾般的雨,想著心事。
沈雲一進「FLY」鋼琴酒吧,和薇依剛坐下,她一眼就認出了正在彈著琴唱著歌的夏磊,那歌也是她熟悉的旋律,貓王的舊歌「Are You Lonesome Tonight?」
酒吧裡的霓虹燈光,隨著歌聲旋轉著,晃動在人的臉上,像天上的月光,一片片、細鈿碎碎的篩著淺黃的光,襯得人影分外清晰。
沈雲坐的地方,剛好面對著琴手的位子。
「他就是我要找的人。」沈雲低聲地對著薇依說,薇依一雙眼睛直瞪著歌手。微黃的燈影下,她看不清楚夏磊的臉,只見他那留著滿臉的大鬍子。
兩個鐘頭的時間很快就結束了,夏磊蓋上了琴蓋,他抬起了頭,眼光對著沈雲來處尋索了一會兒,高興地往她的桌子走來。
「投想到你真的回來了。」這是距離他們分手六個月後,見面的第一句話。
沈雲微微一笑,為夏磊和薇依做了介紹。
服務生這時為夏磊送來了—杯翠綠的,像夏日青草一樣色澤的薄荷酒。那微微沁在透明的雞尾酒杯外的水珠,讓人感覺涼快了起來。
沈雲這才想起來,「FLY」酒吧是夏磊開的。此刻,她開始仔細地打量著四週一切的佈置、裝潢。沈雲發現「FLY」就真的像它的名一樣,清一色的藍,壁上和天花板全是白雲,讓人都快飛了起來。
同時她也發現酒吧掛著許多長著翅膀的石膏天使,這些胖嘟嘟的小天使手上都拿了一樣樂器。
在酒吧的中間,有一架平台鋼琴,鋼琴上面也放了一對手拿麥克風在合唱的可愛又顯頑皮的小天使。
「你的酒吧也可以叫『Angel』呢?」沈雲好興致地說。
「以前是那樣叫的。」夏磊把身子靠在椅背上說。
「那自選招牌掛的是『FLY』呢?」沈雲覺得好奇地問。
「因為,Angel飛走了。」夏磊說話時,有一種雲淡風輕的味道。
「這可又是個美麗的故事?」一旁沉默的薇依也被激起了好奇心。
夏磊簡單的告訴她們有關天使張著翅膀離去的故事——
Angel原來是夏磊戀愛三年的女友,有一天她忽然不告而別,像長了翅膀的天使一樣,一句話都沒說,就悄悄地飛走了。
這段曾讓夏磊費了許多的周折才平復的情緒,現在被他談起來,就像在說一個事不關己的舊聞般。夏磊說到這,不禁露出了一個苦笑。他從口袋掏出一根煙燃了起來。
沈雲和薇依對看一眼,她們知道那是一種怎樣的心情。
薇依現在是一家新潮家飾屋南部的業務經理,她曾有一段上了報的愛情故事,甚至還因為她的男人上過法庭。
薇依的男人是總公司的督導,每半個月都會來南部視察業務,兩年來都是薇依開車陪著他到處一站一站的去。日子久後,督導在一次的公司聚餐中喝醉了酒,在車上,他吻了薇依,然後一條愛情不歸路就在薇依的生活展開。
一直到她被跟蹤、被拍照、被起訴,她的男人跑到國外去,留下她獨力的應付這些比被魔爪抓在她身上還可怕的流言蜚語。
後來,她跳樓自殺。算她命不該絕,跳落的地點,正好落在一輛載滿子地毯的卡車上,報紙還渲染了一陣子。
因此夏磊的事,她最能懂得。
而沈雲呢?
沈雲的故事就更荒謬了,但她不想提,這五年來,她一直留在法國不願回來,就是想藉著異國的人事來撫平心中那看似結痂但掀開來還看得見傷口沁著血珠,惡夢追隨而來的恐懼,她不想在回來T省的第一站就想起了這些。
「FLY取得真好。」沈雲讚美地轉了話題。
「真如你所說,換掉『Angel』我的好運都來了。」夏磊開朗的聲音讓沈雲打開了話匣子,向薇依談起了當了夏磊爵士鋼琴賽評審的事。
其實沈雲現在說的,在她回來的第一夜就說給薇依聽了,只是那時候說的,沒有像現在的有趣而浪漫,雖然都是同樣的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