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呢?你有什麼資格指責我?你不同樣也在逃避現實?」宋擎反唇相譏。
什麼意思——
「你不是還惦著三歲那年的悲劇,無法接受事實,所以潛意識地在壓抑自己,逃避面對嗎?否則你為何一直到現在,都還不肯開口說話?就連我以離婚相脅,你都還是情願躲在自己的保護殼中,我算什麼呢?在你心中,我竟不比一段陳年舊事重要!既然如此,你又何必來找我?」
不!不是這樣的!她大為震驚,情急地想挽留他,卻遭他揮去。
「我不要聽任何的解釋,我只要一句實質的承諾。」
尹心語靜默下來。
你——真的這麼介意嗎?
「我還是那句話,除非你親口說出來,否則,我不要見到你。」他強迫自己不許心軟,硬是絕決地將話逼出,「回家去!」
尹心語深知他的脾性,再僵持下去也不會有什麼結果,除非——
好!你不留我,我走。但是擎,我已經嫁給你了,爸爸那兒不是我的家,而我們的家沒有了你,也不再完整。我已經沒有家了,如果你忍心看我露宿街頭,那我認了。
接著,她轉身離去,而他,傻住了。
她不會是說真的吧?
心語外表柔弱,內心卻比誰都還要倔強,既然她這麼說,那就表示……
該死!他低咒了聲,迅速追了出去。
他得找回這個老是惹得他既牽掛、又心疼的女人,免得她真的挺了個大肚子在街上亂晃,存心嚇死他!
追出馬路,他心急地張望著,尋著心之所繫的人兒,然後發現,那個膽敢威脅他的女人,就站在路口接近轉角的地方,用著完全不意外的溫柔眸光凝望他、等待他。
這、這可惡的女人!她根本就是算準了他放不下她,絕不會任她就這樣離開。
他一步步走向她,很生氣,也很無奈,他發誓,等會兒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狠狠訓她一頓,如果狠得下心的話,他還要狠狠打她的屁股,看她以後還敢不敢動不動就拿自己來威脅他。
然而,就在這時,令人意想不到的狀況發生了!
就差那麼一步!他幾乎已經要將她擁進懷中了,由左側車道彎出的車輛朝他們疾駛而來,他無法多做思考,第一個本能反應,就是反手將她推開,獨自承受漫天襲來的劇痛——
這一幕,就在她眼前活生生、血淋淋地上演,像是用慢動作播放的影片,淒艷刺目的血花渲染開來,刺痛了她的眼,那一刻,她彷彿又回到了母親由高樓跌落時,那種驚慄悸駭的可怕感覺。
「不——」她發狂地嘶吼出聲,喊出了積壓在心頭的悲厲哀輸,用了畢生最快的速度衝向他,顫抖地擁抱血跡斑斑的他。
「擎,你睜開眼,別嚇我,別這樣嚇我啊——」
宋擎費力地撐起眼皮,不敢置信地看著她:「你……再一次,再喊一次……我的名字……」
成串淚河,決了堤的奔流,滴在他臉上,血淚交融,漾開模糊的血花,她泣不成聲,驚懼地直喊:「擎,是我,是我!你別丟下我——」
他淒淒楚楚地笑了:「這是你……第一次喊我……夠了,已經夠了……」從不敢奢求,能夠親耳聽見他的名字由她口中喊出,如今,上天能夠慈悲地在這最後一刻圓了他的夢,他已經很滿足了,再也不敢苛求太多。
無力的眼眸,緩緩合上——
「不夠,不夠的!我還有好多話要跟你說,擎,你看著我,求求你,別閉上眼,別不理我——」悲絕的狂喊,一聲又一聲,伴著救護車由遠而近的笛鳴漫向天際,幽幽蕩蕩,卻再入不了他的耳——
☆ ☆ ☆
手術室的燈亮著,而手術室外的尹心語憂懼惶然地等待著。
身上還殘留著點點血漬,那是他的血——
她不勝淒冷地環住自己,渾身不住輕顫,什麼都不去想,只敢讓腦子呈空白狀態;一旦恢復思考,任何失去他的可能性,都足以將她逼入發狂崩潰的境地。
不知道又過了多久,時間的流逝,對她完全沒有意義,直到空茫的眸子見著由裡頭走出來的醫生,她這才移動僵麻的雙腿:「醫……醫生……」
「你是患者的親屬嗎?」
她驚怯地點了下頭:「我是他的妻子——」
「病人的車禍外傷都處理好了,沒什麼大礙,最棘手的是他腦中的腫瘤,在這次車禍的撞擊下,情況很不樂觀,必須馬上動手術切除,否則會有生命的危險,請你到櫃檯去辦一下手續。」
「好。」她輕弱地回應,「請你一定要盡全力救回他,求求你……我的孩子還等著喊爸爸……」
醫生看向她的便便大腹,雖然見過太多的生離死別,還是忍不住為她感歎。
生命的隕落與繼起,是那麼的複雜又簡單,不易又似容易,教人不知該崇敬它的奧妙,還是感傷它的脆弱?
☆ ☆ ☆
漫長的手術結束了,醫生的宣告,令尹心語難分喜憂。
他是留住了生命,然而,代價卻是再無知覺的永遠沉睡。
她不信!他的手是溫的,微弱的心跳依然持續著,怎會沒有知覺呢?她相信他有,只是發不出聲音來罷了,就像以前的她一樣。
她不死心,日日陪著他,對他說話,想以最深的柔情喚醒他,就算所有人都嗤笑她癡愚的行徑,她仍是執迷不悔。
「擎,醒來好不好?你已經睡好久、好久了!你說要照顧我一輩子的,躺在這裡怎麼照顧我呢?你知不知道你有多久沒理我了?從懷孕到現在,你沒盡過一無責任,現在寶寶就快要出生了,你還想偷懶到什麼時候?你就不怕寶寶生出來不認你這個失職的父親嗎?」
每天、每天,她不間斷地對他說話,她相信他聽得到,只是太累了,所以醒不來。
他不想醒來,好,沒關係,她陪他,不論多久,她陪到底!
時間就這樣一天天的流逝,預產期就在這幾天了,但她還是不改初衷,天天陪著他,日裡夜裡,說著令人聽了鼻酸的繞腸深情。
直到某天——
醫生做完例行檢查,對她雖覺於心不忍,但仍公式化地告訴她:「宋太太,我想你最好看開一點,宋先生的狀況是屬於永久性的昏迷,尤其,他已逐漸呈現腦死的現象,你必須接受他永遠醒不來的事實,浪費再多的金錢和時間都是於事無補的,也許你該考慮一下,讓他自然的離——」
「不!」領悟了他話中的涵義,尹心語驚懼地喊道,「他是我丈夫!你們誰都不許謀殺他!」
醫生頗感無奈:「你這又是何必?」
尹心話什麼也聽不下去,雙手護住摯愛,激動地回道:「你聽清楚,只要他還有氣息的一天,我就不會放棄,你們誰都沒有權利剝奪他的生命。」
面對她癡執的態度,醫生顯然也無可奈何,只好搖頭離去。
一等病房的門關上,她佯裝的堅強霎時潰決,哭倒在丈夫胸膛。
「擎,你聽到了沒有,連他們都想放棄你的生命了……但是你放心,我不會讓他們這麼做的,一直以來,都是你在保護我,這一回,換我來保護你,我絕不會讓任何人傷害你的,但是你也要快點醒來,不然我沒有辦法一個人獨自去面對人生的風風雨雨,明知我是這麼的軟弱,你放得下心嗎?」
幽幽泣泣,她撫著清瘦的俊顏,心頭悸疼。
「你曾說過,不要一個無法親口說愛你的妻子,所以你堅持離婚。那現在,擎,我愛你,我愛你,我真的好愛你!你不是一直想聽這句話嗎?我會用未來的每一天,不斷地說著,你的要求我辦到了,你已經沒有理由再拋下我了,這輩子我都要賴你、纏你,你休想反悔——」她喉頭哽咽,語不成聲。
腹間傳來悶悶的痛楚,她不予理會,太多難以承載的心靈傷楚,早已教她痛麻了知覺。
「你知不知道你有多可惡、多混蛋?滿口說著我是你這一生最心疼、最想保護疼惜的人,但是每一回,傷我最深的人都是你,你怎麼可以坐視我為你肝腸寸斷,卻狠得下心不予理會?難道你真的已經不在乎我、不想管我的死活了嗎?你再這樣,我——我就會剪了這頭你最喜歡的長髮,看你難不難過!」
悲泣的依舊悲泣,而沉默的仍是沉默。
良久、良久,她痛哭失聲:「不要這樣,不要這樣好不好?我是亂說的,我不會剪髮,我不會再任性,以後你說什麼,我都會聽,我絕不會再令你苦惱了,你別生氣,別不理我好不好?擎,我真的好怕,我沒有你想的那麼堅強,我好怕你再也醒不來,那我怎麼辦?孩子怎麼辦?我們都不能沒有你啊!人生還那麼漫長,沒有你的扶持,我真的走不下去啊……」
像要哭盡血淚,她淒慟地哀喚,任淚瘋狂奔流,尖銳的痛楚蔓延開來,她斷斷續續地喘息,分不清那撕心的疼是來自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