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我可能是懷孕了。
「啥?!」一聽到自己當了外公,尹伯安瞪大眼盯住她的肚子,「宋擎知不知道?」
她搖搖頭。我還不確定,所以沒告訴他。
「嘖,這小子準會開心到忘了自己是誰。」平日就已經疼妻如命了,要再知道她懷孕的消息,不把她給寵上天去才怪。
想當初,會突然決定結婚就是怕她懷孕,沒想到不僅他們擔心的事沒發生,這兩年下來也沒什麼動靜,他才正想埋怨女兒肚皮不爭氣,竟然就傳出喜訊來了。
爸,你可別多嘴,我……我想自己告訴他。
這道喜悅,她想與他一同分享;她好期待他欣喜欲狂地神情、期待他激狂地摟住她、親吻她,然後一遍遍的說愛她……
「知道啦,這還用你交代,你老爸可不是這麼不識相的人。」看穿她的心思,尹伯安帶著滿滿取笑意味地回道。
掌心貼上依舊平坦的小腹,彷彿已感覺到有個小生命孕育其中,夕陽餘暉灑在她笑容輕淺的面容下,迷濛地漾上一層動人心弦的幸福光暈。
尋至庭院而來的宋擎,屏息而著迷地望著這一幕,直到輕輕將她收納入懷,他才緩緩吐出一口氣,以著只有她聽得到的聲音耳語輕喃:「我愛你。」
這是他將說上一輩子的誓言。
☆ ☆ ☆
清晨醒來,臂彎中的小女人仍是好夢方酣。
近來總是這樣,他的小妻子真是愈來愈貪睡了。
宋擎小心翼翼、以不驚擾到她的方式挪開懷抱中睡得酣甜的她。一失去溫暖的呵護,她皺皺小臉,本能地探手摸索,抓著他的手,將它枕在臉頰之下,再度安心地陷入沉睡。
宋擎會心地笑了。
她連在睡夢中都會潛意識地尋他,看來她真的是依賴他甚深呵!
他傾身柔柔地在她唇際印上一吻,輕巧地將手抽回,放輕動作離開床鋪。
起身之際,一陣天旋地轉的黑暗迎面而來,尖銳的痛楚貫穿腦際,他全無招架之力地跌跪在床沿。
一手撐著頭,另一手緊緊揪住床單,直到那可怕的疼痛再一次遠離,短暫昏暗的視線也恢復正常,他輕吐了口氣將手鬆開,回身望去,見沉睡中的妻子未被驚動,這才放下心來。
怎麼回事?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近來總是如此,暈眩欲嘔,頭疼欲裂,像是某種不太尋常的警訊——
他凝眉思慮:找個時間,或許該去醫院一趟了。
☆ ☆ ☆
由醫院離開,他心神恍惚地走在紅磚道上,嗡嗡作響的耳際,什麼也聽不到、感覺不到。
腦海一遍又一遍,迴繞著方才與醫生的對話——
「很遺憾,宋先生,經過縝密的檢查,我們發現,你腦中長了塊腫瘤,是——惡性的。」
換句話說,是腦癌。
他無法形容最初聽到這番宣告時,是什麼樣的感覺;或許應該說,所有的感覺都由身體抽離,他麻木得無法反應,臉龐一片空白。
「如果要動手術切除,危險性極高,最糟的情況是永久性的昏迷或死亡,所以,這種事院方無法建議你什麼,全看你自己的決定。」
「如果不呢?我還能活多久?」
醫生微怔,然後據實以答:「那就只能以藥物治療,如果病情控制得當,應該還有半年到一年左右的時間。」
這就是結論?他只剩不到一年的生命?!
恍恍惚惚,他無意識地走著,等他回過神時,他才發現自己在不知不覺中來到了初遇心語的地方。
他已經好幾年沒來這裡了,站在公車站牌下,太多的往事如潮水般,一一湧回腦中,想著初見時,心語慌張可愛的神情,想著那三年暗戀的酸甜滋味,想著交心之後的深情綢繆,想著婚姻生活的恩愛纏綿……
一切的一切,都是由這裡開始的。
輕輕地,他笑了,微風吹來,感覺臉龐有些許涼意,他探手一摸,才發覺兩行清淚不知何時滑落頰畔。
怎麼可能呢?生命竟是如此脆弱,禁不起一絲衝擊,昨天之前,他還滿懷希望地編織著未來美好的遠景,今天之後,他卻必須面對生命的威脅。
他不怕死,生命的長短對他來說,只在於活得有沒有意義,但是心語呢?當他必須面對死亡的那一刻,那個以生命全心依戀他的女人該怎麼辦?
在這世上,最牽掛的是她,拋捨不下的也是她,若不是深深戀著,就不會有割捨時痛徹心扉的苦了吧?
這一刻,他不禁要想,如果當初他們不曾相遇那麼現在又會是怎樣的一番光景呢?
是過著淡而無味的日子,然後無牽無掛地走向生命旅程的終點吧!
然而,因為有她,他不再是一無所有,也因為有她,生命變得更有意義,這麼濃的眷戀,這麼深的牽掛,硬生生舍下,心怎能不痛?
站在這個改變了他一生的地方,他實在不知道,是該怨它,還是感激它。
他承諾過要一輩子守護她,卻沒想到,他的一輩子會是如此的短暫。若早知結局會是這樣,當初他一定會遠遠地避開她,不讓她有任何愛上他的機會,那麼今天,心語或許仍會在世界的某個角落,過著她平靜的生活,也許身邊有個與他一般愛她、憐她的男人,也許她也會如癡如狂地愛上某個人,也許……還有太多的可能性,總之,只要別認識令她痛苦的他就好!
心語、心語、心語……
他無聲地喃喃念著,窒疼的心,除了這個名字,再也感受不到其他。
☆ ☆ ☆
天色漸漸晚了,桌上的飯菜也涼了,家中的尹心語更是愈等愈心急。
以往,只要他出門,電話就會轉到答錄機的功能,而他若有事晚歸,她也會由答錄機中聽到他的留言。
像今天這樣,是從來不曾發生過的情形,她怎麼能不擔心呢?
正坐立難安時,外頭傳來門鎖轉動的聲音,她幾乎是在同一時間跳了起來,飛快地奔向他。
「怎麼了?」宋擎穩住她,對她步伐凌亂的急切樣感到不解。
你今天有點晚,所以……
她對自己的大驚小怪感到些許困窘。
宋擎張口欲言,但是一面對她,所有的話全卡在喉嚨中。
「沒什麼,遇到朋友,多聊了兩句,就忘記時間了。」
那……
她遲疑不決,斷斷續續地比著:以後……可不可以……呃,就是……先打個電話回來,我……有點害怕。
那張憂惶的面容看進他眼中,彷彿一張無形的大手,牢牢揪緊心胸,酸楚地泛著疼意,失了聲的喉嚨,幾乎吐不出聲音來。
「你就這麼依賴我啊?那要是——」他艱澀地擠出聲音,「要是哪一天我不在了,你怎麼辦?」
我才不怕,因為你說過會陪我一輩子的嘛,我相信你。
她淺淺微笑,神情好幸福。
宋擎閉了下眼,此時此刻,這樣的神情、這樣的話語,只帶來更深的傷痛!
就在她柔柔地偎向他時,他心緒紊亂地側身避開,不敢看她錯愕的神情,匆匆丟下一句:「我先去洗澡。」
再繼續面對她,他就快要崩潰了!
迅速閃身進了浴室,他無力地抵著冰冷的牆,再也不掩飾地任滿懷淒慟流瀉眼底眉尖。
他該怎麼辦才好呢?心語是這麼地依賴他,若真失去他,她怎活得下去?
他光是晚歸,她就憂惶不安至此,他哪來的勇氣把實情告訴她?!
不,他說不出口,他真的說不出口!
要他在最後的生命中,日日看她為他傷心欲絕,流盡斷腸淚,他實在做不到!
或者……就讓他靜靜地走吧!
長痛不如短痛,這一刀,她早晚要挨的,那麼,斬斷所有的牽掛,對她,還有他,或許都是最好的安排。
閉上眼,在噬心的痛楚中,他有了決定。
☆ ☆ ☆
稍晚——
擎!你吃過沒?我把飯菜熱一下,我們——
沒等她比完,宋擎別開頭:「我不餓,反正也沒多好吃。」
尹心語愣了下。
他從來沒說過任何嫌棄她的話,這是第一次。
也許,是她多心了吧,他應該沒那個意思才對。尹心語說服自己。
可是,我還沒吃耶。
這帶著撒嬌意味,以往,他一定會心疼地責怪她不懂得照顧自己,然後將滿滿一碗飯塞進她手中,親自盯著她吃完。
然而現在——
宋擎不耐地蹙起眉:「還沒吃就去吃啊,別什麼事都來煩我,你都幾歲了,還不懂得照顧自己,難不成我還得二十四小時跟在你身邊?」
尹心語怔住了,好半晌反應不過來。
他從來沒嫌她煩人過,這也是第一次。
這還會是她多心了嗎?
擎,你心情不好是不是?
今天的他……怪怪的。
宋擎抿緊唇,愛理不理的。
我有事跟你說,可以嗎?
今天,她去醫院檢查過了,證實自己的確懷了兩個多月的身孕,他聽了,應該會很高興吧?
希望這個消息能令他情緒轉好。
「我累了,有事改天再說。」沒給她機會,他拉開被子上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