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閉上眼之前,她牢牢地記住了這一幕。
第一章
「小憐——」
他發狂地嘶吼、用盡了肺腔的空氣,聲嘶力竭地喊出了內心的懼駭。
掙脫幽闃無邊的黑暗,他赫然睜開了眼。
夢!
只是一場惡夢罷了!
他坐起身,不住地喘息,點點冷汗由額際冒出。
然而——
環住顫抖的身軀,嚴恆韜痛苦地閉上了眼。
這不是夢!他心裡比誰都清楚,這從來就不是夢,它曾經在他的生命中,血淋淋地上演過,就在他的面前!
我怕——再也看不到你。
看不到最好,誰要讓你看!
清晰的對話,歷歷如昨,一字字敲痛了他的心。
他沒想到,這句賭氣的話語,竟成了他對她最殘酷的詛咒,她真的再也看不到他了!
是他!就只為了救任性叛逆的他,她犧牲了美好的雙眼,從此,再也看不見他,看不見世間萬物。
日復一日,時間不曾沖淡這段遺憾悲劇,整整十四年,它只是益發鮮明地鐫鏤在他的骨血,一天比一天更加地深刻,剜不去,刨不掉。
他毀了一個原本可以擁有美好人生的女孩,這輩子,他永遠也無法原諒自己!
即使,她不曾怨怪他一句。
「小憐……」沉痛地低響,不自覺逸出唇畔。
由於太過沉浸在自身的情緒衝擊中,所以當他稍稍回過神,留意到不該屬於房內的微弱光亮時,有著短暫的錯愕。
「誰?」他仰起頭,看向虛掩的門扉。
「韜,是我。」宋憐低低回應,以她慣有的溫柔語調。
她就站在門外,一襲不染纖塵、輕柔雪白的睡衣,讓人第一眼看上去,很容易恍惚地起了錯覺,當成是跌落凡塵的飄逸仙子。
見她輕緩移動步伐,他本能地想扭開床頭的燈,以免他慣於將自己隱藏在黑暗中的習性,會令她絆倒或受傷。
然而,伸出去的手,很快地又僵在半空中。
有什麼差別呢?她的世界,早就是一片黑暗了,這燈開與不開根本沒影響,為什麼十四年來,他就是無法習慣、無法接受?
是心底仍抱著微小的冀求吧?不願認命、不願相信她的人生真的只剩下一片黑——
所以,他也總是將自己放在黑暗裡,而且是那種什麼都看不到的黑暗。
是自小延續下的習慣?還是潛意識裡,他想陪著她,想體會她的心情,想知道什麼也看不見的她,究竟有多深的愁與怨?
踩著沉穩的步伐,她走向床邊,而他也自然而然地伸手迎向她,將她安置在身邊,那動作出奇地溫柔,像在呵護著易碎的珍寶。
「這麼晚了,怎麼還沒睡?」就連說出口的話,都輕得怕嚇著了她。
宋憐淺淺一笑:「我聽見你在喊我。」
整棟宅子的隔音設備極好,他就是喊啞了嗓子,她都不可能聽得到,一定是房門沒關好!
擾了她好眠,令嚴恆韜懊惱地蹩起眉頭。
儘管他不發一語,靜得讓人感覺不到他的存在,宋憐仍能清楚感受到他的心情:「又做噩夢了?」
他還是沒說話,只除了雙拳緊握,眉宇愈見深蹩。
「別皺眉呀!」她甚至猜得到他現在的神情,抬起纖纖索手,準確無誤地貼上他眉心,好輕、好柔地撫平,帶著淺淺的憐惜。
「我不是早告訴過你,這只是意外,要你別放在心上嗎?事情都過去這麼久了,你怎麼就是忘不掉呢?」
她就是這樣!
自從意外過後,醫生宣佈她的眼角膜遭玻璃碎屑所傷、極可能就此失明開始,她就不曾怨怪過他一句,甚至,在他深深懊悔自責時,她還會反過頭來安慰他,每每由噩夢中驚醒,那雙溫軟小手,總會一次又一次地撫慰他的滿懷憂惶……
為何會如此?他不懂。
她明明該恨他入骨才對呀,是他害她變成這樣,她為什麼不怨、不恨?又為什麼要對他這麼好?好到令他心痛……
順著眉心往下移的小手,撫過他俊朗的面容,最後平貼在他心房:「可別才下眉頭,卻上心頭哦!」
她連他的情緒轉折都抓了個九成准,那顆在她掌下的心,此刻的確隱隱地揪著疼楚。
「你——難道不遺憾?」他艱澀地吐出話來。
她總是要他別在乎,但是她呢?她自己就真能不在乎嗎?
「當然遺憾。」她低斂起眉,「看不見你,是我最深的遺憾。」
嚴恆韜胸日一慟,黯然無言。
「但是沒有關係,我眼睛就算看不到也還有心,我可以用心來看你。」她幽幽接續,「所以韜,釋懷好嗎?
你已經自責了十多年,真的夠了,別用這種方式折磨自己,我要你快樂,也惟有放掉往事,你才能得到真正的快樂。」
快樂?可能嗎?
嚴恆韜苦澀地想。
無法給予承諾,他扯開話題,改口道:「你真打算今晚不睡覺,和我來個徹夜長談?」
「嫌我煩嗎?」她嬌媚一笑,朝他的所在位置靠去,將身體的重量與平衡全移交給他,一點也不擔心撲了空會撞得滿頭包。
她知道他在那裡,也知道只要有他在,就決不會讓她受傷。
果然,嚴恆韜主動迎向那偎來的嬌軀,貢獻出胸懷最舒適的角落。
「沒有香水味,今天吃素啊?」沒泡在溫柔鄉中呢,不太像他。
嚴恆韜又何嘗聽不出她的調侃。
「我對你的口氣相當有意見,小憐。」說得活似他是頭野獸,成天只想著和女人交配。
宋憐愉快地笑開,笑聲宛如清脆的風鈴,隨風輕輕盪開,沁人心脾。
「顯然損我很能帶給你不少樂趣嘛!」
「有嗎?」她扮無辜,「我不是那個「插秧播種」的人,樂趣怎麼輪也輪不到我頭上吧?」
「小憐!」他微惱地低吼,俊容微微發熱。
宋憐幾乎可以想像他困窘的表情,也就笑得更加開心。
「你還笑。」他回身欺上她,打她捨不得,捏她又怕她疼,只好壓住她嬌柔的身軀,大掌搓麵團似地揉弄她的粉頰,「再笑,我開扁了哦!」
「好啊,沒被你扁過,不曉得什麼滋味呢。」呵呵,擺明了就是吃定他下不了手。
「你就這麼皮癢欠人扁啊?」嚴恆韜沒好氣道,鬆手正欲起身,宋憐反而伸手圈住他頸項,將他摟回。
「好久沒這麼抱著你了呢。」
她唇畔泛著溫醉淺笑,他一時看得癡了。
「我有點重。」他啞聲道,挪開大部分的重量,生怕壓疼了她。
「你和那些女人縱情時,可從沒擔心過這個問題。」
口氣有點酸。
她知道他有多疼惜她,但她一點都不想要這樣的差別待遇,她多希望他也能用盡情放任的方式待她,她並不是琉璃娃娃,更不會脆弱到一碰便碎,要到什麼時候,他才能明白這一點呢?
有時,她真的好嫉妒那些他身邊的女人……
嚴恆韜一僵,這才正視到兩人身軀密密相貼的姿態有多曖昧……
他不甚自在地挪開身子,聲音乾澀:「身份不同,哪能相提並論。」
如果兩人不是名義上的兄妹,他還真會當她在挑逗他,並且做著某種暗示。
「那你比較喜歡哪種角色呢?」壓下失落,她反問。
「很難說。扮演情人時,並沒有特定的對象,所以也不特別有感覺,只當是人生中不可免俗的角色;而扮演兄長,卻是只為你,讓我能夠全心全意去付出,呵護你,讓我對這個角色有著眷戀。」
該怎麼形容她此刻的感覺呢?她是成功讓他有了依戀,卻不是因為愛情……
他低頭望住她:「有件事,我一直很疑惑。」
「嗯?」
他想移開身體,可她沒鬆手的意思,他只好在翻身平躺時,也順道摟過她。
「當初——為什麼會選上我?」
「什麼?」配合著他的動作偎入他懷中,宋憐唇角漾起滿足的微笑,臉蛋柔柔地棲靠他肩頭。
「別裝傻,你知道我在說什麼。」別人也許會被她純真的表情給糊弄過去,但那不包括他,只因他是看著她長大,比任何人都疼她、寵她、瞭解她的嚴恆韜。
「我知道當初爸爸會決定收養我,完全是你的意思,我進宋家的那天,甚至是你六歲的生日。」
也因為這樣,他才會覺得自己是被人看上的玩具,是計憬元拿來送給女兒的六歲生日禮物;不甘被一名嬌生慣養的大小姐玩弄於股掌之間,更不甘自己竟被看得如此卑賤、於是有了往後叛逆難馴的行徑,無視於她對他的友善。
但他怎麼也想不通,孤兒院中,急著討好他們父女、期望就此脫離貧苦生涯的孩童多得是,為什麼她偏偏堅持要他!明知他對她敵意濃厚……
「因為你的眼睛。」
「嗯?」他不解地挑眉。
「第一眼看到你時,你的眼神好孤傲,冷漠地想將所有人隔離在你的心門之外。」她進一步說明。
「所以挑起了你的征服欲?」
宋憐淺笑,不承認,也沒反駁。
當時,父親並不贊成的,他說,這男孩不會是個好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