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要聽那些話,不要去想任何失去她的可能性,他受不了!
如果是在數月前,她一定會因此嚇得抖碎了心,而如今見著這樣的他,疼著的心,卻是泛著酸楚。
他吸了口氣,勉強開口。「那只是夢,寧兒。一定是妳這幾日身子不適,才會作這樣的夢,那不是真的,別再胡思亂想。」
是的,只是夢。他安慰她,也安慰著自己。
「好,我不胡思亂想,大哥別難過。」
「嗯。」他深深地、密密地擁緊她,不確定這嬌弱的身軀,他還能抱多久──
☆☆☆
冬盡,雪融。
也許,真是一場夢吧!冬天將盡了,而她依然活著。
是因為天氣寒冷的關係嗎?她睡眠的時間愈來愈長,害怕醒不過來,漸漸的不敢輕易閉上眼;人愈來愈容易疲倦,走幾步路幾乎就用盡所有的體力,昏軟得喘不過氣來。
怕大哥擔心,她總是瞞著,不敢讓他洞悉,真的撐不下去,便撒嬌著要他抱。
但她知道,再怎麼掩飾只是徒勞,她不可能瞞得過大哥。
近來,他不時朝她投來深沈的目光,似在凝思什麼,聚攏的眉心深鎖著。
那夜,她說要賞月,不等她要求,他便主動抱起她,整晚沒說一句話,直到她吟起那首詩──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
他看了她一眼,低幽接續道:「轉朱閣,低綺戶,照無眠。不應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他倏地止了口,不再出聲。
月盈月缺,生離死別,真是人間逃不掉的宿命?
「還有呢,大哥。」她輕輕地提醒。
他不語,望住天邊冷月,久久,久久──
與他看了一夜的月,她沒回房,在他懷中睡去,醒來後,人在他床上,而他並不在身邊,一雙小狸兒在角落逕自玩耍得開心。
她起身,想抱灰狸,牠頑皮地跳開,跑給她追。
「別鬧,又弄亂大哥房間,我可救不了你。」但灰狸哪理她?跳上跳下,她追沒一會兒便氣喘吁吁,頭暈目眩,跌坐在地上喘息,灰狸乘機躍上木櫃頂端,高高在上地睥睨著主人的狼狽。
「下來,爬那麼高很危險的!」她仰頭,起身想抱下牠,偏偏手不夠長,她張望著想找個椅子墊腳,灰狸像察覺了她的意圖,在上頭蹦蹦跳跳地亂鑽,一隻木盒不慎被推落,幸好她躲得快,否則怕不被砸個腦袋開花。
「哎呀,小壞蛋,你完了!」木盒裡頭的物品掉了出來,她趕緊蹲身收拾,想在大哥回來以前弄回原狀。
伸出去的手,不經意被一本掀開的手札給吸住目光。
這本子看來很陳舊,又不像帳簿類的物品,大哥怎會有這種東西?
強烈的好奇心凌越了道德感,她順著攤開的那頁看了下去──
她嫁人了!
怎麼可以?她難道不知道,我一直在等她長大?我等了那麼久,愛得那麼深,她怎麼可以背棄我去嫁別人?她明明說,大師兄是全天下待她最好的人,她要一生與我在一起的啊!
我好恨,恨她的背信棄約;恨她的移情別戀……
最該死的是,她居然當著我的面,一臉迷醉地說她好愛、好愛那個男人,死都要嫁他。
是嗎?死都要嫁?
好,我就成全她,讓她去嫁!
我不會忘的,我不會忘了她這句話……
雲求悔倒吸了口氣,好激狂、好可怕的字句,透露著不惜毀滅一切的瘋狂,她看得心驚膽跳。
這,是大哥寫的嗎?因為她當初嫁了向寒衣,他就是這樣的心情,帶著毀天滅地的恨?
不,不對!這樁婚事是他大力促成的,他若怨恨不甘,不可能為她做到這樣的程度,她認識的大哥,可以不計代價來成全她想要的一切。
這病態的言詞,不會是他寫的。
如同君無念的負情,無瑕成了第二個負心人。
這兩個人同樣無情無義!
我與無雙同是天涯淪落人,知道彼此心中的痛苦與怨恨,那一夜,我們飲了個狂醉,我渴望無瑕,她想要君無念,錯成一夜孽綠。
事後,無雙告訴我,她懷了身孕。
沒多考慮,我們都決定留下孩子。
我需要一條血脈繼承我的姓氏和一切,而她需要一個人來延續她的恨,代她殺盡天下負心人。
老天幫忙,她產了雙生子,冷霄由我撫育,而問愁由她帶回,從此再無瓜葛,那個無緣的女兒,我不想去思考她會有什麼樣的命運,那是她來世間一遭該付的代價──代受雁無雙對君無念的恨。
那,我的恨呢?又該由誰受?
原來這就是大哥的身世,好淒涼、好悲哀,難怪她從沒聽他提過關於母親的隻字片語。
是的,我的恨,該由誰受呢?
既然無瑕說,死都要嫁,那麼我就完成她的心願!
花了幾年的時間,我找到該為這一切付出代價的人了。
歲月,並沒有讓恨意減少,它成了把熊熊烈火,每一日、每一夜的焚噬著我,而那對令我痛苦無比的男女,卻如此幸福、如此快樂的生活著,這公平嗎?
那個男人,奪走了我愛之欲狂的女人,他該為此付出代價!
看著他們歡歡喜喜地慶賀著二女兒滿月,壓抑了多年的恨,再也無法隱忍。
他該死、他們的女兒也該死,所有的人都該死!只要他們死,無瑕就會是我的,我如此深信著──
可是為什麼?他都成了個死人了呀!那個沒用的男人,根本不是我的對手,無瑕為何不肯跟我走?
是因為她懷抱中的小女兒嗎?那就一道毀了吧!
然而,她卻情願護著孩子,不惜抵命!
我錯殺了她!怎會呢?我竟親手殺了我最愛的女人!!
我恨自己,但也更恨她,她竟然寧死都不跟我走──
雲無瑕,我恨妳,妳以為死就能與他在地下相隨嗎?妳錯了!就算是死,我也絕不讓妳與他安心相隨!
天,這是什麼樣的恨?居然連死亡都結束不了。
她心跳不由得急促起來,似乎意識到了什麼,膽怯,卻又不得不繼續往下看──
我帶走了他們的女兒,那個要死不活的小賤種,雖然,我多想狠狠地一把掐死她!
冷霄心急難過地跑來告訴我,妹妹快死了。
呵!她死不死關我什麼事?只要看到她,就會讓我想到,這娃兒是那個男人的賤種,我恨不得她死!帶回她,只是為了報復他們,讓那對男女九泉之下亦不得安寧……
我叫她雲求悔,冷霄已稍稍曉事,看著我的眼神很不苟同,但是那又怎樣?我就是要她一生含恨,一生求悔,她根本就不該來這世上!
雲求悔驚抽了口氣,顫抖的手幾乎翻不動書頁。
冷霄天資聰穎,不論讀書習武皆過人一等,不愧是我莫無爭的兒子,再要不了幾年,他的成就會遠遠超越我。
冷霄七歲,我傳了套劍法給他,那是我十五歲那年,日夜苦練了半年才學成,我告訴他,若學成,想要任何東西,我都允他。
令我驚奇的是,他只花了一個半月便融會貫通,揮灑自如,背後下了多少苦心不論,總之他是辦到了。
他的要求,只要當初由雲求悔身上取來的那半片殘玉。
「她的東西,就該還她,這是她唯一僅有的了。」冷霄是這樣說的。
我怎會不清楚他在想什麼?這傻兒子!真當她是妹妹在疼惜嗎?如果哪天,那半塊碎玉證實她的身世,我們父子便是她的宿世死讎,屆時,什麼恩義,什麼情分,哪樣還留得住?她就是一劍刺入他的心坎,我都不會太訝異,冷霄未兔太一廂情願。
心口一陣痛縮,她痛苦地閉上眼。
原來,她人生所有的苦痛,都是莫無爭所造成!她本來可以有個很幸福的家庭,有疼寵她的父母,有至親至愛的手足,無憂無愁的長大,然後尋個知心人,一生相守,她甚至……不必受這些年的病苦摧折!
她的一生,全教莫無爭給毀了!
她就是一劍刺入他的心坎,我都不會太訝異……
這句話,如一把利刃,狠狠劈入胸口,能嗎?能嗎?她能這麼做嗎?
她身上背負著太深沈的血債,爹、娘、風氏上下,那麼多的慘死冤魂,她能釋懷嗎?還有姊姊,這一生顛沛流離,苦難受盡……
兩人之間橫亙的仇,層層疊疊,樁樁件件,都刻骨噬心得讓她無法漠視……
她如何還能無愧於心地與他相守?
她辦不到,辦不到啊!
「寧兒?」微訝的聲音傳來。「妳在做什麼?」一走近,發覺她已淚流滿腮,他直覺往下看,心頭陡然一驚!
「妳──」
「你早知道了,對不對?」她仰首,瞪視他。
莫冷霄啞然無聲。
是的,他知情,在為她弒父前,甚至早在幼兒時,爹帶回染血的她,他便由爹的態度中,隱約猜出了個大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