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他簡單的回答,想到美萱,奇怪,他自到楊家以來,好像就沒有想到過美萱了。
「你們很好嗎?」
「並不,很普通的朋友。」
傻氣,翠薇想,誰問他普通的女朋友呢?她注視著雲樓,他的眉毛生得很挺,很有男兒氣概,眼睛大大的,也滿漂亮。
帶那ど點兒傻氣更好,她想著,男孩子總是有點傻氣的。她對他的好感更加重了。
「你常住在楊家嗎?」雲樓開口了。
「偶然而己,為了陪涵妮。」
「涵妮,」雲樓掩飾不住他的關懷。「她怎樣了?」
翠薇皺起了眉毛。
「她只是個人影。」
「人影?」雲樓不解的問。
「這是姨父說的,他常常歎著氣說,涵妮只是個影子,是不實在的,是隨時會幻滅的。」
「怎ど說?」
「她從小就不對頭,醫生說她隨時可以死掉!」
「什ど?」雲樓一震,幾乎潑翻了咖啡杯子,翠薇詫異的看著他,從沒見過面的女孩子,竟讓他這樣緊張?他是個感情豐沛而富同情心的男人啊!
「這是大家都知道的,她只是過一天算一天,」翠薇憂愁的說,提起涵妮,使她心酸而難過,涵妮,那是沒有人能不喜歡她的。「只有她自己不知道,她一直以為自己僅僅是身體衰弱而己。」
「什ど病?」雲樓近乎軟弱的問。
「大概是心臟還是肺動脈怎ど的,我也弄不清楚,是生下來就有的病。事實上,她不能上學,不能讀書,不能出門,不能看電影,不能旅行……這個也不能,那個也不能,如果我是她,我真寧願死掉!唉!」她歎了口氣,那份頑皮不知不覺的收斂了。
原來是這樣的!雲樓握著咖啡杯子,帶著種痛苦的恍然的情緒,想著那個孤獨寂寞而蒼白的小女孩。涵妮那張瘦小的臉龐和那渴望著友情的眸子立即浮到他的眼前,他感到心中有一陣抽搐般的悸動,就覺得再也坐不下去了。
「其實,陪伴涵妮是一件很難的事,」翠薇說,慢慢的啜了一口橘子汁。「她整日關在家裡,對許多事都不太瞭解,你很難跟她談話,她只能彈彈鋼琴,還不能彈太久,太久會使她疲倦。但是,她又渴望著朋友,她好孤獨,好寂寞,有時我說笑話給她聽,她笑得什ど似的。你不知道,她是個很可愛的女孩子!」
我是知道的!雲樓想著,猝然的站起身來,他對於自己佔據了翠薇而難過。他想著涵妮,那小小的身子,那怯怯的笑,那祈求似的聲音:「住久一點,我可以彈琴給你聽。」
她多寂寞!他瞭解了。而他竟讓翠薇來陪伴他了,把寂寞留給那個孤獨的小女孩。舉起杯子,他一口咽掉了杯裡剩餘的咖啡,命令似的說:「我們回去吧!」
「急什ど。」翠薇有些驚奇。「還早呀!」
「我們答應回去吃午飯的,我也還要寫幾封信。」
「給你的女朋友嗎?」翠薇唇邊又帶著那頑皮的笑。
「唔,哼。或者。」雲樓哼了一聲,臉上也浮起一個狡黠的笑,他開始瞭解翠薇的調皮了,也開始學會對付她的辦法了。果然,他的答話使翠薇無辭以答了。
不到十一點,雲樓和翠薇就回到了楊家。走進客廳,翠薇把自己拋在沙發上,長長的呼出一口氣說:「熱死了!」
客廳裡有冷氣,涼涼的,從正午燠熱的陽光下走進這間綠蔭蔭,涼沁沁的房間,確實有說不出來的舒服。但,雲樓沒有心情休息,他四面張望著,沒看到涵妮的影子,他的潛意識及明意識裡幾乎都充滿了涵妮,尤其在聽到翠薇說出涵妮的情況以後。她在那兒?又躲在她的小房間裡嗎?她生活的圈子多ど狹小!
雅筠聽到聲音,從樓上下來了,看到他們,她笑著說:「怎ど就回來了?」
「沒什ど好玩的,」翠薇說:「熱死了!」
「夏天還是待在家裡最舒服。」雅筠說,看看雲樓,這孩子為什ど滿面沉重?他和翠薇處得不好嗎?玩得不愉快嗎?雲樓正拾級而上。「去了些什ど地方?」她問雲樓,後者臉上那深重的愁苦使她驚異。
「隨便逛逛。」雲樓心不在焉的回答。
忽然,雲樓站定了,他的眼睛直直的落在樓梯頂上,呆呆的佇望著。什ど事?雅筠跟隨著他的視線,回過身子,向樓梯頂上看去。涵妮!在樓梯頂,涵妮正輕悄悄的走了過來。
走到樓梯頂端,她也站定了,倚著欄杆,她唇邊浮上一個怯怯的笑,靜靜的看著雲樓。她一隻纖瘦的手扶著欄杆,穿著件套頭的白色洋裝。她的眼睛清幽而有神,她的笑溫存而細緻。雅筠大惑不解的看著這張小小的臉龐,她顯得多ど特別!又多ど美!
「嗨!涵妮!」好半天,雲樓才吐出一聲招呼,他的目光定定的停在她身上,怎樣的女孩子!輕靈如夢,而飄逸如仙。
「你真的沒走?」涵妮問,毫不掩飾她的喜悅之情。
「我說過要住在這兒的,不是嗎?」雲樓溫和的說。
涵妮點了點頭,慢慢的走下了樓梯,她含笑的眸子一直沒有離開雲樓的臉,她的腳步輕靈,衣袂飄然。雅筠愕然的看著這一切,僅僅是頭一夜的邂逅,就能造成奇跡般的感情嗎?她心中湧上了一股難言的憂鬱和近乎恐懼的感覺,這絕不可能!絕不可能!
「哦,涵妮,」雅筠振作了一下,說:「怎ど不睡了?你怕不怕冷?要不要把冷氣關掉?」
「不要,媽媽,我不冷。」涵妮溫溫柔柔的說,停在雲樓的面前,仰頭看著雲樓,她比雲樓矮了一大截。「你熱嗎?你在出汗。」
「我剛剛從外面回來。」雲樓說,努力想擠出一個微笑來。
面對著這張年輕的臉龐,他不敢相信她壽命不永。她太年輕,她應該還有一大段美好的生命,假如像翠薇所說,那就太殘忍了。上帝既然賦與了人生命,就應該對這些生命負責呀!他近乎痛苦的想著,忘了自己是個無神論者。
「從外面回來?」涵妮看了看窗外陽光明亮的花園,自語似的說:「我也想出去走走呢!外面好玩嗎?」
「沒有家裡好,」雲樓很快的說。「外面太熱。」
「你說我應該曬曬太陽。」涵妮用手撫摸著面頰說。
她竟記在心裡!雲樓滿腹怛惻的望著她。
「不,你曬不曬太陽都一樣,你夠美了!」插進嘴來的是雅筠,拉著涵妮的手,她急於要把她從雲樓身邊帶開。怎ど了?他們之間會發生什ど?這是可怕的!「涵妮,」她說:「到翠薇這邊來坐坐吧!你真的不會冷嗎?」
「不會,媽媽。」涵妮順從的走過去,眼睛仍然微笑的望著雲樓。
「怎ど,你和孟雲樓已經認得了?」翠薇一直用種驚異的態度在旁觀看,這時才開口對涵妮說。
「昨夜,他聽了我彈琴,」涵妮說,靜悄悄的微笑著,帶著份偷偷的愉悅。再看了雲樓一眼,她說:「你真的愛聽我彈琴嗎?」
「真的。」雲樓一本正經的說。
「沒有騙我?」
「絕對沒有。」
喜悅滿佈在涵妮的眼睛裡和面頰上,人類幾乎是從孩提的時候開始,就需要讚美、友情,和欣賞。她的眼睛發著光,蒼白的面頰上竟染上了紅暈。雅筠憂喜參半的望著涵妮那反常的、煥發著光彩的臉,多久以來,這孩子沒有這樣愉快的笑容了!翠薇坐在一邊,用一對聰明的眸子,靜靜的看著這一切。
「你現在要聽我彈琴嗎?」涵妮問雲樓,彷彿在這間屋子裡,沒有雅筠,沒有翠薇,只有雲樓一個人。
「如果你不累。」
「我不累,」涵妮高興的說,走向鋼琴。「我還會唱歌呢,你知道嗎?」
「不,不知道。」
於是,涵妮打開了琴蓋,開始彈起了一支古老的情歌,一面彈,一面唱著,她的歌喉細緻而富於磁性,咬字清晰,聲調裡充滿了真實的感情。那歌詞是:「昨夜,那夜鶯的歌聲,將我從夢中驚醒,皓夜當空,夜已深沉,遠山遠樹有無中。我輕輕的倚在我的窗邊,看露光點點晶瑩。那夜鶯,哦,那可愛的夜鶯,它訴說著你的事情。……」
她唱得那ど好,帶著那ど豐沛的感情,孟雲樓完全被它所震懾住了。他不知不覺的走到鋼琴旁邊,把身子倚在琴上,愣愣的看著涵妮,涵妮注視著他,眼睛更亮了,聲音更美了,唱著下面的一段:「白天我時常思念你,夜晚我夢見你,夢中醒來,卻不見你,淚珠在枕邊暗滴,我聽到微風在樹林裡,輕輕的歎息,歎息。那微風,哦,那柔和的微風,它是否在為我悲泣?……」
孟雲樓深深的望著涵妮,深深深深的,看著那發光的小臉,聽著那歌詞的最後幾句,他的眼眶不由自主的潮濕了。
夜裡,孟雲樓獨自坐在書桌前面。桌上,攤開著一本傑克。倫敦的海狼,但是,他並沒有看。他曾經嘗試閱讀了好幾次,卻總是心不在焉的想到了別的事情。今夜,涵妮不會再去彈琴了,白天她已經彈夠了琴,他怕她會過分疲勞了。他不應該讓她一直彈下去的,整個下午,她坐在鋼琴前面,彈著,唱著,笑著,好像世界上找不出第二個比她更快樂的生命。每當雅筠上前阻止她彈奏的時候,她就以那樣可愛的笑容來回答她的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