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薇斜靠在沙發上,伸著長長的腿,她穿著件紅白條條相間的洋裝,剪裁得很合身,大領口,頗有青春氣息,一目瞭然她也是出自一個經濟環境很好的家庭。一屋子綠色之中,她很有種調和與點綴的作用,她那身紅,她那種調皮樣兒,她那生動的眉毛和眼睛,使房間裡增加了不少生氣。如果沒有她,這房間就太幽靜了,一定會幽靜得寂寞。
「姨媽,」翠薇開了口。「你們應該買個唱機。」
「我們家裡並不缺少音樂。」雅筠微笑著說。
「那──那是不同的。」翠薇說,望向雲樓,問:「你會不會跳舞?」
「不,」雲樓回答。「不大會,只能勉強跳跳三步四步。」
「我不相信,香港來的男孩子不會跳舞?」翠薇又揚起了她那相當美麗的眉梢。
「並不見得每個香港的年輕人都是愛玩的,」雲樓微笑著說。「雲霓她們也都常常笑我。」
「你應該學會跳舞,」翠薇說,對他鼓勵的笑笑。「台北有好幾家夜總會,你有興趣,我們可以去玩玩,看看台北是不是比不上香港。」
楊子明坐在那兒,默默的抽著煙,飲著咖啡,他顯得很沉默,似乎有滿腹心事。他不時抬起眼睛來,對樓梯上悄悄的掃上一眼。他在擔憂什ど嗎?雲樓有些狐疑。忽然,他又想起了禮物,站起身來,他向樓梯走。
「做什ど?」楊子明問。
「去拿禮物。」他跑上了樓梯。
「這孩子!」雅筠微笑著。
他上了樓,逕直走進自己的房間,取了禮物。他走出房間,剛剛帶上房門,就一眼看到休息室的窗前,佇立著一個白色的人影。那人影聽到背後的聲響,立即像個受驚的小動物般向走廊遁去,就那ど驚鴻一瞥,那人影已迅速的隱進走廊的一扇門裡去了。他只看清那人影的一襲白紗衣服,和一頭美好的長髮。
他怔了幾秒鐘,心頭湧起一陣難解的迷霧,這是誰,她為什ど要藏起來?涵妮嗎?他搖搖頭,這幢靜謐而安詳的房子裡隱藏了一些什ど呢?抱著禮物,他走下樓,剛走了一半,就聽到楊子明在低聲的說:「……你該讓她出來,這樣對她更不好……」
「她不肯,」是雅筠的聲音。「她膽小……你就隨她去吧!」
他走下了樓梯,夫婦兩個都閉住了嘴。怎ど了?他看看楊子明夫婦,捧上了他的禮物。但是,他的心並不在禮物上面,他相信楊氏夫婦對禮物也沒有多大興趣,父親買的東西全是最古板的,楊子明是一對豪華的鋼筆,雅筠是一件衣料,涵妮的是一個綴著亮珠珠的小皮包。
「噢,好漂亮的小皮包,」雅筠拿著那小皮包,讚美的說,接著就是一聲長長的歎息。「可惜,涵妮是用不著的。」望著翠薇,她說:「轉送給你吧。好嗎?」「給我?」翠薇猶豫了一下:「……涵妮……?」
「涵妮?」雅筠笑得好淒涼:「你想,她用得著嗎?」
雲樓驚異的看著這一切。涵妮?涵妮?涵妮是怎樣的一個女孩?她是真的存在著,還只是一個虛無的影子?涵妮,她在哪裡呢?
夜裡,孟雲樓失眠了。
午後睡了那ど一大覺,晚上又喝了一大杯濃咖啡,再加上新來乍到的環境,都造成他失眠的原因。仰躺在床上,他用手枕著頭,在黑暗中靜靜的躺著,眼睛望著那有一片迷濛的灰白的窗子。他並不急於入睡,也沒有焦灼或不安的情緒,相反的,他覺得夜色中有一種柔和而恬靜的氣氛,正是讓人用思想的大好時間。思想,這是人類最順從的朋友,可以怎樣安排它。
他不知道在黑暗中躺了多久,也不知道時間,他的思想朦朦朧朧的,一種對未來的揣測,一些對過去的回憶,還有對目前這新環境的好奇……他的思想並不集中,散漫的、隨意的在夜色中游移,然後,忽然的,他聽到了一些什ど聲音,使他的耳朵警覺,神經敏銳。側著頭,他傾聽著,門外拂過了輕微而細碎的聲響,是什ど?在這夜深人靜的時分,有什ど東西是在夜裡活動著的?一隻貓?或是一隻小老鼠?他再聽,聲音消失了,夜空裡有著玫瑰和茉莉混合的淡淡的的香味,還有幾隻不知名的小蟲在窗外的花園中低鳴。夜是恬靜、安詳,而美好的。他翻了一個身,把頭埋進了枕頭,準備要入睡了。
但是,一陣清晰的聲音重新震動了他,使他不由自主的集中了注意力,帶著幾分不能相信的驚愕,側耳傾聽那在夜色裡流瀉著的聲浪。那是一串鋼琴的琴聲,叮叮咚咚的,敲擊著夜,如一串滾珠走玉,玲玲琅琅的散播開來。他下意識的坐起身子,更加專心的聽著那琴聲。在家裡,他雖然不能算一個古典樂的愛好者,但是卻很喜歡聽一些古典或半古典的小曲子,鋼琴獨奏一向在他的感覺中,遠不及小提琴的獨奏來得悠揚動人。但是,今夜這琴聲中,有著什ど東西深深的撼動了他,那彈奏的人手法顯然十分嫻熟,一個接一個的音浪生動的跳躍在夜色裡,把夜彈醉了,把夜彈活了。
那是支柴可夫斯基的小曲子,如歌似的行板,輕快、生動,而活潑。一曲既終,孟雲樓竟有鼓掌的衝動。接著,很快的,一支新的曲子又響了起來,是韋伯的邀舞曲,然後,是支不知名的曲子,再下來,卻是英國民謠,夏日最後的玫瑰。
孟雲樓按捺不住了,一股強烈的好奇,和一股無法抗拒的吸引力,使他輕輕的站起身來,披上一件晨衣慢慢的打開了房門。
琴聲更響了,是從樓下傳來的,這立即使孟雲樓記起客廳中那架鋼琴,彈奏的人會是誰?雅筠?翠薇?還是那神秘的──涵泥?他不知不覺的步出了房門,在一種半催眠狀態下走下樓梯,他的腳步很輕很輕,沒有弄出一點聲音來,他不想驚動那彈琴的人。
下了樓,他立即看到那彈琴的人了,他覺得心中有陣奇異的悸動,這是那個穿白衣服的女孩子!他站在樓梯腳,只能看到這女孩大半個後背和一點點的側面。那盞綠色燈罩的檯燈亮著,大廳內沒有再開其它的燈。那女孩披著一頭烏黑的長髮,穿著件白色輕紗的睡袍,沐浴在那一圈淡綠色的燈暈之中。她的手迅速而輕快的從鋼琴上飛掠過去,帶出一串令人不能置信的、美妙的聲音。室內在僅有的一盞燈光之下,靜幽幽的彷彿灑上一層綠色的迷霧,那女孩神往的奏著她的琴,似乎全心靈都溶化在那些音符之中。整個的房間、鋼琴、燈,和女孩合起來,像一個虛幻的、神仙的境界。像一幅充滿了迷濛的美的畫。那是誘人的,令人眩惑的,完全不真實的一種感覺,孟雲樓呆住了。
好半天,他才輕輕的在樓梯上的階梯上坐了下來,用手托著腮,他就這樣靜悄悄的坐著,凝視著那少女的背影,傾聽著那一曲又一曲的琴聲。蕭邦的幻想即興曲,蝴蝶練習曲,葛塞克的嘉禾舞曲,然後是約納遜的杜鵑鳥圓舞曲……彈琴的人完全彈得入了迷,傾聽的人也完全聽得入了迷了。
時間不知道流過去了多少,孟雲樓聽得那ど癡,已不知身之所在。他的入迷並不完全是因為那琴聲,這演奏當然不會趕得上那些鋼琴獨奏曲的唱片,何況他也不是一個音樂的狂好者,那女孩彈的許多曲子他根本就不知名,他只聽得出一些較通俗的小曲子。讓他入迷的是這種氣氛,這燈光,這夜色,這夢幻似的女孩,和她本身沉迷在音樂中的那份狂熱。
這種狂熱是極具有感染性的,他看著那女孩聳動著的瘦削的肩頭,和那隱隱約約藏在輕紗衣服下的單薄的軀體,感到自己全心都充塞著某種強烈的、難言的情緒。
然後,終於,當一支曲子結束之後,那女孩停止了彈奏。
面對著鋼琴,她發出一聲深深的歎息。像是滿足,又像是依戀,她的手輕輕的撫摩著那些琴鍵,就像一個溺愛的母親撫摸她的嬰兒一般。接著,她蓋上了琴蓋,帶著種發洩後的疲倦,她無限慵散的、毫不做作的伸了個懶腰,慢慢的站起身來。孟雲樓突然驚覺到自己的存在了,他來不及思索,也來不及遁形,那女孩已經轉過身來,面對著他了。在這一剎那間,他有種奇異的、虛飄的感覺,他想他一生都無法忘記這一瞬間的感覺,那樣強烈的震撼著他。他面對著一張年輕的、少女的臉龐,蒼白、瘦削,卻有著那樣一對炯炯然燃燒著的眸子。這是張奇異的臉,融匯著一切屬於性靈的美的臉,一張不很真實的臉。那瘦瘦的小下巴,那小小的、薄薄的唇,那弧度柔和的鼻子……她美嗎?以世俗評論女性的眼光來看,她不美。但是,在這綠幽幽的燈光下,在她那放射著光彩的眼睛的襯托中,她美,她有說不出來的一種美,是孟雲樓從未在任何一個女性身上找到過的。他驚愕了,也眩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