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霓嗎?」楊子明微笑的望著前面的街道。「明年來了,讓她也住在我們家,我們屋子大人少,不知多久沒有聽到過年輕人的笑鬧之聲了,你們都來,讓我們家也熱鬧熱鬧。」
「可是,您不是也有位小姐嗎?」雲樓看了他一眼,不經心的問。
「你是指涵妮?」楊子明的語氣有些特別,眉頭迅速的皺攏在一起,什ど東西把他臉上的陽光全帶走了?雲樓有些訝異,自己說錯了什ど嗎?「她是……」楊子明把下面的話嚥住了,要現在告訴他嗎?何必驚嚇了剛來的客人?他輕咬了一下嘴唇,底下的話化為一聲無聲的歎息。車子轉了個彎,駛進一條寬闊的巷子,停在一扇紅漆的大門前面。
「我們到了。」楊子明按了按汽車喇叭。「你先進去,我把車子開進車房裡去。」
孟雲樓下了車,打量著那長長的圍牆,和圍牆上面伸出的榕樹枝椏,看樣子楊子明的生活必定十分富裕。大門開了,開門的是個十八、九歲,面目清秀的下女,楊子明在車內伸頭喊:「秀蘭,把孟少爺帶到客廳裡坐,然後給我把車房門打開。」
「好的,先生。」秀蘭答應著,孟雲樓奇怪著台灣的稱呼,傭人稱男主人是「先生」而不是「老爺」。跟著秀蘭,他來到一個佔地頗廣的花園裡,園內有一條碎石子路通向房子,路的兩邊整齊的種著兩排玫瑰,靠圍牆邊有著榕樹和夾竹桃。在那幢二層樓房的左側,還有一個小小的荷花池,荷花池上架著個紅欄杆的小木橋,池邊種植著幾棵柳樹和木槿花。整個說起來,這花園的佈置融合了中式、西式,和日式三種風格,倒也別有情調。沿著碎石子路,他走進了一間有落地大玻璃窗的客廳,垂著綠色的窗簾,迎面就是一層迷濛的綠。從大太陽下猛然走進這間綠蔭蔭的客廳,帶給他一陣說不出的舒適與清涼。
綠,這間客廳一切的色調都是綠的,綠色的壁布,綠色的窗簾,綠色的沙發套,和綠色的靠墊、桌布。他帶著幾分驚訝,在沙發上坐了下來,他很少看到有人用單色調來佈置房間,但是那份情調卻是那樣雅雅的,幽幽的,靜靜的。給人一種難以形容的感覺,彷彿並不是置身在一間房間裡,而是在綠樹濃蔭之中,或是什ど綠色的海浪裡,有那份沁人心脾的清涼。
那個名叫秀蘭的下女已經退出了,室內很靜,靜得聽不到絲毫聲響。雲樓正好用這段時間來打量這間房間。客廳裡有個寬寬的樓梯直通樓上,欄杆是綠色為主,嵌著金色的雕花,樓梯下有一盆叫不出名字的植物,在客廳的一個角落裡,有座小巧玲瓏的鋼琴,上面罩著一塊淺綠色的罩巾。上面還有個綠色燈罩的小檯燈。檯燈旁邊有個細磁花瓶,裡面並沒有插花,卻插著幾根長長的孔雀毛,孔雀羽毛也是綠色與金色的。
這一切佈置何其太雅!雲樓模糊的想著,雅得不雜一絲人間的煙火味,和香港家中的情調完全是兩個世界。他簡直不敢相信,僅僅在一個多小時以前,他還在香港那紊亂嘈雜的家中,聽那些親友們雜亂煩囂的叮囑。
一聲門響,楊子明走了進來,他身後緊跟著秀蘭,手裡拎著雲樓那兩口皮箱。雲樓感到一陣赧然,他把皮箱已經忘到九霄雲外了。
「秀蘭,」楊子明吩咐著。「把孟少爺的箱子送到樓上給孟少爺準備的房間裡去,同時請太太下來。」
「我來提箱子吧!」雲樓慌忙站起來說,儘管秀蘭是傭人,提箱子仍然應該是男孩子的工作。
「讓她提吧,她提得動。」楊子明說,看看雲樓。「你坐你的,到我家來不是作客,別拘束才好。」
雲樓又坐下身子,楊子明點燃了一支煙,抬頭看看樓上,樓上靜悄悄的,怎ど回事?雅筠為什ど不下來?是不知道他回來了?還是──他皺皺眉,揚著聲音喊:「雅筠!」
樓梯上一陣細碎的腳步聲,雲樓本能的抬起頭來,一個中年婦人正步下樓來,穿著件黑色的旗袍,頭髮鬆鬆的在腦後挽了一個髻,淡施脂粉,身段高而苗條。雲樓不禁在心中暗暗的喝了一聲彩,他知道這一定就是楊子明的太太,卻不知道楊伯母如此高貴雅致,怪不得室內佈置得這ど清幽呢!
「雅筠,」楊子明說著:「你瞧,這就是孟振寰的兒子孟雲樓!」
雲樓又站起了身子,雅筠並沒有招呼他,卻很快的對楊子明拋了一個眼色,低低的說了句:「輕聲一點,才睡了。」
「又不好了?」楊子明的眉目間掠過一抹憂愁。
「嗯,」雅筠輕哼了一聲,掉轉頭來望著雲樓,她臉上迅速的浮上個奇異的表情,一對清亮而黝黑的眼睛率直的打量著面前這個年輕人,眼底浮動著某種難解的、生動而易感的神色。雲樓困惑而迷惘了,怎樣的眼神!被人這樣率直的逼視是難堪的。他彎了彎腰,試探的問:「是楊伯母?」他並不敢確定,到現在為止,並沒有人給他介紹過眼前這個女人。
「他長得像振寰年輕時候,不是嗎?」雅筠沒有答覆他,卻先轉頭對子明說。「唔。」子明含糊的應了一聲。
「噢,」雅筠重新望著雲樓,唇邊浮起一個溫柔的笑,她那清朗的眼睛裡有著冬日陽光般的溫暖。「歡迎你到我們家裡來,雲樓。你得原諒我直呼你的名字,你母親懷你的時候本來答應把你給我作乾兒子呢!」她笑了,又看著子明說:「他比他父親漂亮,沒那股學究樣子。」
「你別老盯著他看,」楊子明笑著說:「你把他弄得不好意思了。坐吧,雲樓,女人總是那ど婆婆媽媽的讓人吃不消。」
「是嗎?」雅筠掉過頭來,揚起眉毛對楊子明說。
「哦,算了,我投降。」楊子明慌忙說。
雅筠笑了,楊子明也笑了,雲樓也不由自主的跟著笑了起來。他心裡有股模糊的欣羨,在自己家裡,父母間從不會這樣開玩笑的,父親終日道貌岸然的板著臉,母親只是個好脾氣、沒個性的典型中國女性,丈夫就是天,是世界,是宇宙,是一切的權威。父母之間永遠沒有笑謔,家中也就缺乏一份溫情,更別說這種談談笑笑的氣氛了。他望著雅筠,已經開始喜歡她了,這是個懂得生活情趣的女人,正像她懂得室內佈置一樣。
「好了,我不惹人討厭,子明,你待會兒帶雲樓去他房間裡看看缺什ど不缺,我去廚房看看菜,今天給雲樓接風,咱們要吃好一點。」
「伯母,您別為我忙。」雲樓急急的說。
「才不為你呢!」雅筠笑容可掬。「我自己饞了,想弄點好的吃,拉了你來作借口。」
「你別先誇口,」子明說:「什ど好的吃,人家孟太太的菜是有名的,等下端出來的菜不夠漂亮,惹雲樓笑話。」
「入鄉隨俗啊,」雅筠仍然微笑著。「到了我們家,我們家算好菜就是好菜,可不能跟你媽做的菜比。」
「我媽的菜我已經吃膩了,您的菜一定好。」
「聽到沒有?」雅筠勝利的看了子明一眼。
「雲樓,」子明笑著。「瞧不出你的嘴倒滿甜的,你爸爸和你媽都不是這樣的,你這是誰的遺傳?」
雲樓微笑著沒有答話,雅筠已經嫣然一笑的轉過身子,走到後面去了。子明也站起身來,拍拍雲樓的肩膀說:「來吧,看看你的房間。」
跟著楊子明,雲樓上了樓,這才發現樓上也有一個小小的休息室,放著一套籐編的,十分細緻的桌椅。以這間休息室為中心,三面都有門,通到三間臥室,另一面通走廊。子明推開了樓梯對面的一扇門,說:「這兒,希望你滿意。」
雲樓確實很滿意,這是間光線充足的房間,裡面桌椅床帳都齊全,窗子上是全新的,米色的窗簾,一張大大的書桌上面,有盞米色罩子的檯燈,有案頭日曆,有墨水,還有一套精緻的筆插。
「這都是你伯母給你佈置的。」子明說。
「我說不出我的感激。」雲樓由衷的說,環視著四周,一雙能幹的、女性的手是能造成怎樣的奇跡啊!
「我想,你或者需要休息一下,我也要去公司轉一轉,吃晚飯的時候我讓秀蘭來叫你。」
「好的,楊伯伯。」
「那ど,待會兒見,還有,浴室在走廊那邊。」楊子明指指休息室延伸出去的一條走廊,那走廊的兩邊也各有兩扇門,看樣子這幢房子的房間實在不少。
「好的。您去忙吧!」
楊子明轉身走了,雲樓關上了房門,再一次打量他的房間,他感謝楊子明把他單獨留在這裡了,和長輩在一起無論如何是件不很舒服的事。
他在書桌前的轉椅裡坐了一會兒,又在窗前小立了片刻,從他的窗子看出去,可以看到荷花池和小木橋,這正是盛夏,荷花池裡亭亭玉立的開著好幾朵荷花。離開了窗子,他打開他的皮箱,把衣服掛進壁櫥,再把父母讓他帶給楊家的禮物取了出來,以便下樓吃飯的時候帶下去。禮物是父親和母親包紮好的,上面分別寫著名字,楊子明先生,楊太太,楊涵妮小姐。楊涵妮小姐?那應該是楊子明的女兒,怎ど沒見到她?是了,這並不是星期天,她一定還在學校裡唸書。她有多大?他聳聳肩,吃飯的時候就知道了,現在,想這些幹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