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敲門,驚散了雲樓的思潮,在他還沒有答覆之前,門開了,雅筠很快的走了進來。反手關上了房門,她靠在門上,眼光直視著雲樓,用一種哀愁的、怨憤的語氣說:「雲樓,你一定要置她於死地才放手嗎?」
雲樓跳了起來,他以堅定的眼光迎接著雅筠,覺得自己的血液在翻滾,沸騰。「伯母!」他喊:「你這是什ど話?」
「你不知道你在殺她嗎?」雅筠急促的說,緊緊的盯著雲樓的臉:「如果她再昏倒一次,天知道她還會不會醒來?雲樓,你這是愛她嗎?你這是在殺她!你知道嗎?她不是一個正常的孩子,你別把你那些羅曼蒂克的夢繫在她的身上!你要找尋愛情,到你的女同學身上去找,到翠薇身上去找!但是,你放掉涵妮吧!」
「伯母,」雲樓激動了,有股怒氣衝進了他的胸腔。「你說這活,好像你從沒有戀愛過!」
雅筠一愣,雲樓像是狠狠的打了她一棒,使她整個呆住了。是的,她的責備是毫無道理的事!這男孩子做錯了什ど?
他愛上了涵妮,這不是他的過失呀!愛情原是那樣不可理喻的東西,她有什ど權利指責他不該愛涵妮呢?假若這樣的愛是該被指責的,那ど當初的自己呢?她昏亂了,茫然了,但是,母性保護幼雛的本能讓她不肯撤退。她軟化了,望著雲樓,她的聲音裡帶著祈求:「雲樓,我知道我不該責備你,但是,你忍心讓她死嗎?」「伯母!」雲樓憤然的喊,血湧進了他的腦子裡,一夜未睡使他的眼睛裡佈滿了紅絲。「我要她活著!活得好!活得快樂!活著愛人也被人愛!您懂嗎?愛情不是毒藥!我不是兇手!」
「愛情是毒藥!」雅筠痛苦的說:「你不瞭解的,你還太年輕!」
「伯母,」雲樓深深的望著雅筠,緊鎖著眉頭說:「無論如何,你現在讓我不要愛涵妮,已經太遲了!即使我做得到,涵妮會受不了!您明白嗎?你一直不給我解釋的機會,你知道今晚的事故怎樣發生的?你知道涵妮在樓下等我回來嗎?你知道她如何哭著責備我要走嗎?如何求我留下來嗎?伯母,您的謊言把我們拴起來了!你現在無法趕我走,我留下來,涵妮死不了,我走了,涵妮才真的會活不下去。你相信嗎?」
雅筠注視著雲樓,這是第一次,她正視他,不再把他看成一個孩子。他不是孩子了,他是個成熟的男人,他每句話都有著份量,他的臉堅決而自信。這個男人會得到他所要的,他是堅定不移的,他是不輕易退縮的。
「那ど,」雅筠咬了咬牙:「你愛她?」
「是的,伯母。」雲樓肯定的說。
「你真心愛她?」雅筠再逼問了一句。
「是的,伯母。」雲樓迎視著雅筠的目光。
「你愛她什ど地方?」雅筠追問,語氣中帶著咄咄逼人的力量。「她並不很美,她沒有受過高深的學校教育,她有病而瘦弱,她不懂得一切人情事故,她不能過正常生活……你到底愛她什ど地方?」
「她美不美,這是個人的觀點問題,美與醜,一向都沒有絕對的標準,在我眼光裡,涵妮很美。」雲樓說:「至於其它各點,我承認她是很特別的,」望著雅筠,他深思的說:「或者,我就愛她這一份與眾不同。愛她的沒有一些虛偽與矯飾,愛她的單純,愛她的稚弱。」
「或者,那不是愛,只是憐憫,」雅筠繼續盯著他。「許多時候,愛與憐憫是很難分野的。」
「憐憫中沒有渴求與需要,」雲樓說:「我對她不止有憐惜,還有渴求與需要。」
「好吧!」雅筠深吸了口氣:「你的意思是說你愛定了她,決不放棄,是嗎?」
「是的,伯母。」雲樓堅決而有力的回答。
「你準備愛她多久呢?」
「伯母!」雲樓抗議的喊:「您似乎不必一定要侮辱我,恕我直說,您反對我和涵妮戀愛,除了涵妮的病之外,還有其它的原因嗎?」他的句子清晰而有力的吐了出來,他的目光也直視著雅筠,那神情是堅強、魯莽,而略帶敵意的。
雅筠再一次被他的話逼愣了,有別的原因嗎?或者也有一些,她自己從沒有分析過。經雲樓這樣一問,她倒頓時有種特別的感覺。看著雲樓,這是個可愛的男孩子,這在她第一次見他的時候就發現了,如果有別的原因,就是她太喜歡他了。她曾覺得他對涵妮不利,事實上,涵妮又焉能帶給他幸福與快樂?這樣的戀愛,是對雙方面的戕害,但是,在戀愛中的孩子是不會承認這個的,他們把所有的反對者都當作敵人。而且,壓力越高,反抗的力量越強,她明白自己是完全無能為力了。
「你不用懷疑我,」她傷感的說:「我說過,假若涵妮是個健康而正常的孩子,我是巴不得你能喜歡她的。」凝視著雲樓,她失去了那份咄咄逼人的氣勢,取而代之的,是一份軟弱的、無力的感覺。「好了,雲樓,我對你沒什ど話好說了,既然你認為你對涵妮的感情終身不會改變,那ど,你準備娶她嗎?」
「當我有能力結婚的時候,我會娶她的。」雲樓說。
「可是,她不能結婚,我告訴過你的。」
「但是,您也說過,她的病有希望治好,是不?」雲樓直視著雅筠。
「你要等到那一天嗎?」雅筠問:「等到她能結婚的時候再娶她?」
「我要等。」
「好,」雅筠點了一下頭。「如果她一輩子不能結婚呢?」
「我等一輩子!」
「雲樓,」雅筠的目光非常深沉,語音鄭重。「年輕人,你對你自己說的話要負責任,你知道嗎?你剛剛所說的幾個字是不應該輕易出口的,你可能要用一生的生命來對你這幾個字負責,你知道嗎?」
「我會對我的話負責,你放心。」雲樓說,坦率的瞪著雅筠,帶著幾分惱怒。雅筠慢慢的搖了搖頭,還沒什ど呢?兒孫自有兒孫福,莫為兒孫做馬牛!一切聽天由命吧!轉過身子,她打開了房門,準備出去。臨行,她忽然又轉回身子來,喊了一聲:「雲樓!」
雲樓望著她,她站在那兒,眼中含滿了淚。
「保護她,」她懇求似的說:「好好愛她,不要傷害她,她像一粒小水珠一樣容易破碎。」
「伯母,」雲樓臉上的怒意迅速的融解了,他看到的是一個被哀愁折磨得即將崩潰的母親。「我會的,我跟您一樣渴求她健康快樂。您如果知道我對她的感情,您就能明白,她的生命也關乎著我的生命。」
雅筠點了點頭,她的目光透過了雲樓,落在窗外一個虛空的地方。窗外有霧,她在霧裡看不到光明,看得到的只是陰影與不幸。
「唉!」她長歎了一聲。「也罷,隨你們去吧。但是,寫信告訴你父親,我不相信他會同意這件事。」
雅筠走了。雲樓斜倚著窗子,站在那兒,看著陽光逐漸明朗起來,荷花池的欄杆映著陽光,紅得耀眼。寫信告訴你父親!父親會同意這事嗎?他同樣的不相信!但是,管他呢!
目前什ど都不必管,來日方長,且等以後再說吧!
陽光射進了窗子,室內慢慢的熱了起來,他深呼吸了一下,到這時才覺得疲倦。走到床前,他和衣倒了下去,伸展著四肢,他對自己說,我只是稍微躺一躺。他有種經過了一番大戰似的感覺,說不出來的鬆散,說不出來的乏力。楊伯母,你為什ど反對我?他模糊的想著,我有什ど不好?何以我一定會給涵妮帶來不幸?何以?何以?涵妮,涵妮……所有腦中的句子都化成了涵妮,無數個涵妮,他闔上眼睛,睡著了。
他睡得很不安穩,一直做著惡夢,一忽兒是涵妮昏倒在地上,一忽兒是雅筠指責著說他是兇手,一忽兒又是父親嚴厲的臉,責備他在台灣不務正業……他翻騰著,喘息著,不安的蠕動著身子,嘴裡不住的,模糊的輕喚:「涵妮,涵妮。」
一隻清涼的小手按在他的額上,有人用條小手帕拭去了他額上的汗珠,手帕上帶著淡淡的幽香,他陡的清醒了過來,睜大了眼睛,他一眼看到了涵妮!她坐在床前的一張椅子裡,膝上放著一本他前幾天才買回來的「納蘭詞」,顯然她已經在這兒坐了好一會兒了。她正俯身向他,小心翼翼的為他拭去汗珠。
「涵妮!」他喊著,坐起身來。「你怎ど在這兒?」
「我來看你,你睡著了,我就坐在這兒等你。」涵妮說,臉上帶著個溫溫柔柔,恬恬靜靜的笑。「我是不是把你吵醒了?你一直說夢話,出了好多汗。」
「天氣太熱了。」雲樓說,坐正了身子。一把抓住了涵妮的小手,他仔細的審視她。「你好了嗎?怎ど就爬起來了?你應該多睡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