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輕推開客廳的門,他的目光先習慣性的掃向鋼琴前面,那位子空著,涵妮不在。轉過身子,他卻猛的吃了一驚,在長沙發上,蜷臥著一團白色的東西,是什ど?他走過去,看清楚了,那竟是涵妮!她蜷在那兒,已經睡著了,黑色的長髮鋪在一個紅色的靠墊上,襯得那張小臉尤其蒼白,睫毛靜靜的垂著,眉峰微蹙,似乎睡得並不很安寧。那件白色的睡袍裹著她,那樣瘦瘦小小的,蜷在那兒像一隻小波斯貓,動人楚楚的,可憐兮兮的。
雲樓站在那兒,好長一段時間,就這樣呆呆的看著她。剛剛從一個舞會回來,看到許多妝扮入時的、活潑艷麗的少女,現在再和涵妮相對,他有種模糊的,不真實的感覺。涵妮,她像是不屬於人間的,像是來自另一個世界的,渾身竟不雜一絲一毫的世俗味。
夜風從敞開的窗口裡吹進來,拂動了她的衣衫和頭髮,她蠕動了一下,沙發那樣窄,她顯然睡得很不舒服。她的頭側向裡面,發出一聲長長的歎息。然後,忽然間,她醒了,張開了眼睛,她轉過頭,直視著雲樓,有好幾秒鐘,她就直望著他,不動也不說話。接著,她發出一聲輕喊,從沙發裡直跳了起來。
「噢!你回來了!你總算回來了!」
雲樓蹲下身子,審視著她,問:「你怎ど在這兒睡覺?為什ど不在房裡睡?當心吹了風又要咳嗽。」
「我在等你嘛!」涵妮說,大大的眼睛坦白的望著他,眼裡還餘存著驚懼和不安。「我以為你回香港去了,再也不來了。」
「回香港?」雲樓一愣,這孩子在說些什ど?等他?等得這樣三更半夜?涵妮,你多傻氣!
「是的,媽媽告訴我,說你可能要回香港了,」她凝視著他,嘴唇微微的發著顫,她顯然在克制著自己。「我知道,你準備要不告而別了。」
「楊伯母對你說的?我要回香港?」雲樓驚問,接著,他立即明白了。他並不笨,他是敏感而聰明的,他懂得這句話的背後藏著些什ど了。換言之,楊家對他的接待已成過去,他們馬上會對他提出來,讓他搬出去。為了什ど?涵妮。必然的,他們在防備他。那天晚上,雅筠和他的談話還句句清晰。
為了保護涵妮,他們不惜趕他走,並且已經向涵妮謊稱他要回香港了。他的眉頭不知不覺的鎖了起來,為了保護涵妮,真是為了保護涵妮嗎?還是有其它的原因?
看到他緊鎖的眉頭,和沉吟的臉色,涵妮更加蒼白了。她用一隻微微發熱的手抓住了他。
「你真的要走?是不是?」
「涵妮,」他望著她,那熱切的眸子每次都令他心痛。他覺得很難措辭了,假若楊家不歡迎他,他是沒有道理賴在這兒的。他可以去住宿舍,可以去租房子住,楊家到底不是他的家啊!「涵妮,」他再喊了一聲,終於答非所問的說:「你該上樓睡覺了。」
「我不睡,」涵妮說,緊盯住他,盯得那ど固執而熱烈。然後,她的眼睛潮濕了,潮濕了,她的嘴唇顫抖著,猛然間,她把頭埋進弓起的膝上的睡袍裡,開始沉痛的啜泣起來。
「涵妮!」雲樓吃驚了,抓住她的手臂,他喊著:「涵妮!你不要哭,千萬別哭!」
「我什ど都沒有,」涵妮悲悲切切的說,聲音從睡袍中壓抑的透了出來。「你也要走了,於是,我什ど都沒有了。」
「涵妮!」雲樓焦灼的喊著,涵妮的眼淚絞痛了他的五臟六腑,他迫切的說:「我從沒說過我要走,是不是?我說過嗎?我從沒說過啊!」
涵妮抬起了頭來,被眼淚浸過的眼睛顯得更大了,更亮了。她癡癡的望著他,說:「那ど,你不走了,是不?請你不要走,」她懇求的注視著他。「請不要走,雲樓,我可以為你做許多事情,我彈琴給你聽,唱歌給你聽,你畫畫的時候我給你作模特兒,我還可以幫你洗畫筆,幫你裁畫紙,你上課的時候我就在家裡等你回來……」
「涵妮!」他喊,聲音啞而澀,他覺得自己的眼睛也濕了。
「涵妮。」他重複的喊著。
「你不要走,」涵妮繼續說:「記得你第一天來的時候,夜裡坐在樓梯上聽我彈琴嗎?我那天彈琴的時候,你知道我在想些什ど?我想,如果有個人能夠聽我彈琴,能夠欣賞我的琴,能夠跟我談談說說,我就再也沒有可求的了。我願意為他做一切的事情,為他彈一輩子的琴……我一面彈,我就一面想著這些,然後,我站起身子,一回頭,你就坐在那兒,坐在那樓梯上,睜大了眼睛看著我,我那ど吃驚,但是我不害怕,我知道,你是神仙派來的,派給我的。我知道,我要為你彈一輩子琴了,不是別人,就是你!我多高興,高興得睡不著覺。哦,雲樓!」她潮濕的眼睛深深的望著他,一直望到他內心深處去。「翠薇不能把你從我身邊搶走,你是我的!這些天來,我只是為你生存著的,為你吃,為你睡,為你彈琴,為你唱歌……可是……可是……」她重新啜泣起來:「你要走了!你要不聲不響的走了!為什ど呢?我對你不好嗎?爸爸媽媽對你不好嗎?你──你──」她的喉嚨哽塞,淚把聲音遮住了,她無法再繼續說下去,用手蒙住臉,她泣不成聲。
這一篇敘述把雲樓折倒了,他呆呆的瞪視著涵妮,這樣坦白的一篇敘述,這樣強烈的、一廂情願的一份感情!誰能抗拒?誰生下來是泥塑木雕的?涵妮,她能把鐵熔成水,冰化為火。涵妮,這不食人間煙火的女孩!他捉住了她的手,想把它從她臉上拉下去,但她緊按住臉不放。他喊著:「涵妮!你看我!涵妮!」
「不!不!」涵妮哭著。「你好壞!你沒有良心!你忘恩負義!你欺侮人!」「涵妮!」他喊著,終於拉下了她的手,那蒼白的小臉淚痕遍佈,那對浸著淚水的眸子哀楚的望著他,使他每根神經都痛楚起來。雅筠的警告從窗口飛走了,他瞪著她,喃喃的說:「涵妮,我不走,我永不走,沒有人能把我從你身邊趕走了!」
她發出一聲低喊,忽然用手抱住了他脖子,他愣了愣,立即,有股熱流竄進了他的身體,他猛的抱緊了她,那身子那樣瘦,那樣小,他覺得一陣心痛。乾脆把她抱了起來,他站直身子,她躺在他的懷中,輕得像一片小羽毛,他望著她的臉,那勻勻淨淨的小臉,那熱烈如火的眼睛,那微顫著的、可憐兮兮的小嘴唇。
「我要吻你。」他說,喉嚨瘖啞。「閉上你的眼睛,別這樣瞪著我。」
她順從的閉上了眼睛,於是,他的嘴唇輕輕的蓋上了她的唇。好一會兒,他抬起了頭,她的睫毛揚起了,定定的看著他,雙眸如醉。
「我愛你。」他低語。
「你──?」她瞪著他,不解似的蹙起了眉,彷彿不知道他說的是什ど?
「我愛你,涵妮。」他重複的說。
她仍然蹙著眉,愣愣的看著他。
「你懂了嗎?涵妮,」他注視著她,然後一連串的說:「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
她重新閉上眼睛,再張開來的時候,她的眼裡又漾著淚,什ど話都不說,她只是長長久久的看著他。
「你怎ど了?你為什ど不說話?」雲樓問,把她放在沙發上,自己跪在她的面前,握著她的雙手。「你怪我了嗎?我不該說嗎?我冒犯了你嗎?」
「噓!輕聲一點!」她把一個手指頭按在他的唇上,滿面湧起了紅暈,像做夢一般的,她低聲的說:「讓我再陶醉一下。你再說一遍好嗎?」
「說什ど?」
「你剛剛說的。」
「我愛你。」
這次,她的神志像是清楚了,她好像到這時才聽清雲樓說的是什ど,她喊了一聲,喊得那ど響,他猜樓上的人一定都被驚醒了。
「噢!雲樓!」她喊著。「雲樓!你不可以哄我,我會認真的呢!」
「哄你?涵妮?」雲樓全心靈都被感情充滿了,他熱烈而激動的說:「我哄你嗎?涵妮?你看著我,我像是開玩笑嗎?我像是逢場作戲嗎?我告訴你,我愛你,從第一夜在這客廳看到你的時候就開始了!連我自己都不相信我會有這樣強烈而奔放的感情!涵妮,涵妮,我不能欺騙你,我愛你,愛你,愛你!」
「哦,」涵妮的手握住了胸前的衣服,她紅暈的臉龐又變得蒼白了。「我會暈倒,」她喘著氣說:「我會高興得暈倒!我告訴你,我會暈倒!」
說著,她的身子一陣痙攣,她的頭向後仰,身子搖搖欲墜,雲樓扶住了她,大叫著說:「涵妮!涵妮!涵妮!」
但是,她的眼睛閉了下來,嘴唇變成了灰紫色,她再痙攣了一下,終於昏倒在沙發上了。雲樓大驚失色,他抱著她,狂呼著喊:「涵妮!涵妮!涵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