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太懂,媽。」
媽媽站起身來,走到桌邊去翻弄著未改的練習本,沒有看我,她輕輕的說:「你爸爸心裡始終有另外一個女人。」
我怔住,媽很少和我談爸爸的事,這是一個我所不知道的故事。
「告訴我,媽媽。」
「你該去睡了。」媽抬起頭來,匆匆的說:「你明天早上不是還有課嗎?」
「但是,告訴我,媽媽,那個女人是誰?」
媽媽望了望我,欲言又止,我靜靜的看著她,終於,她說了出來:「是你的阿姨,我的親姐姐。」
「那他為什麼當初不娶她呢?」
「因為她死了,」媽媽注視著檯燈:「得不到的往往是最好的。」
這是一個很簡單的故事,很簡單的婚姻悲劇。我呆呆的坐在那兒,媽媽的影子被燈光射在牆上,瘦長而孤獨,我心中湧起一股說不出來的情緒,酸酸的,澀澀的。好一會兒,媽媽忽然回過頭來望著我:「你怎麼還不去睡覺?藍采?快去吧!」我從床上站了起來,順從的走向門口,到了房門口,我又站住了,回過頭來,我問:「還有一句話,媽媽,你愛不愛爸爸?」
媽媽望著我,眼光裡有著深刻的悲哀。
「我如果不愛他,怎會嫁給他呢?」
「可是──」我愣愣的說:「那你為什麼要離婚?」
「你不懂,藍采,長期去和一個看不見的第三者競爭是太苦了,而且,同床異夢的生活比離婚更悲哀。婚姻是不能錯的,一開始錯了,就再也不能挽回了。」
「可是──媽媽!……」
「你這孩子今天怎麼了?」媽媽忽然醒悟到什麼似的說:「幹嘛一直問個不停?」她探索的研究著我:「你們今晚到那兒去玩了,還是那個姓谷的家裡嗎?」
「你說谷風?不是的,我們到碧潭去了。」
「怎麼玩的?」
「划船,唱歌。」
「那──那個谷風,人很風趣吧?」
「噢!」我叫了起來:「好媽媽,你想到那兒去了?谷風和懷冰才是一對呢,我打包票他們今年會訂婚。」
「那麼,那個祖──祖什麼?」
「祖望!」我打鼻子裡哼出一口長氣:「他正在追求彤雲,不過,紫雲好像也滿喜歡他的!」
「那麼,那個瘦瘦的,姓吳的呢?」媽媽挖空心機思索著我們那個圈圈中的名單。
「是無事忙嗎?」我笑了:「他倒滿好玩的,就是有點像個小丑!」
「那麼,你們有什麼新朋友加入了嗎?」
「噢!」我喉嚨裡哽了一下,跑過去,我親了親媽媽,笑著說:「好媽媽,你想發掘什麼秘密嗎?你像審犯人似的!再見,媽媽,我可真要睡了。」
抓起我丟在媽媽桌上的手提包,我向門口跑去,媽媽帶著個深思的微笑目送著我。我帶上了媽媽的房門,走向自己的臥室。扭亮了檯燈,我開始換睡衣,一面換,一面輕輕的哼著歌兒,哼了好半天,我才發現我哼得很不成調兒,而且,發現我哼的句子居然是:「我曾有數不清的夢,每個夢中都有你,我曾有數不清的幻想,每個幻想中都有你,我曾幾百度祈禱,祈禱命運創造出神奇,讓我看到你,聽到你,得到你,讓我訴一訴我的心曲,我的癡迷。只是啊,只是──你在那裡?」
我猛然停住了口,從鏡子中瞪視著自己,我看到一張困惑的臉,有著驚愕迷茫的眼睛,和傻愣愣的、微張著的嘴。
秋天不知不覺的來了。
那天,我們又在谷風家裡聚會。我到晚了,我到的時候全體的人都到齊了。何飛飛正在人群中間,不知道為什麼笑得前俯後仰。柯夢南坐在一個角落裡在彈吉他,水孩兒坐在他身邊和他低低的談著什麼。三劍客他們跟紉蘭、美玲、紫雲、祖望等正談得高興,到處都是鬧哄哄的,充滿了一片歡愉。我一走進去,彤雲就對我走了過來,拉拉我的衣服說:「藍采,我有事情要和你商量。」
我們走出了客廳,來到花園裡的噴水池旁,彤雲低垂著頭,顯得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好半天,才說:「藍采,你幫我拿拿主意,祖望最近纏我纏得很緊,你說怎麼辦好?」
「恭喜恭喜,」我笑著說:「什麼怎麼辦?你請我們吃糖不就好了!」
「別說笑話,人家跟你談正經的,」彤雲皺了皺眉頭。「你一定知道的,我對祖望……」她有些不知從何說起才好,坐在噴水池的邊緣上,她看來非常煩惱。「我想我並不愛他。」
「怎樣?」
「事實上,紫雲比我喜歡他。」
我心頭一震,不由自主的想起了媽媽的故事,拉著彤雲的手,我說:「別把戀愛當兒戲,你們姐妹一定要把感情弄弄清楚,愛人不像衣服一樣,姐妹兩個可以混著穿的。」
「我知道,」彤雲急急的說:「所以我很煩。」
「但是,你也不必因為紫雲喜歡他,你就想避開呀,」我說:「那可能造成更大的悲劇。」
「你不懂,」彤雲說:「我真的並不愛祖望,他是個老實人,是個忠厚人,但並不是我理想中的愛人。他太溫文了,不夠活潑,不夠出眾。你明白嗎?」她望著我,眼睛裡充滿了複雜的感情。「我想,我很膚淺,我比較崇拜英雄。」
「你肯定你不愛祖望?」我問:「你以前不是說過還喜歡他嗎?」
「那是以前,」她垂下了眼簾,低低的說:「而且,喜歡和戀愛是不同的,那完全是兩種感情。」
「那麼,」我說:「你還是坦白告訴祖望,絕了他的念頭吧!」
我忽然醒悟到什麼,望著彤雲,我問:「你是不是另外愛上了誰?」
她彷彿震動了一下,瞪了我一眼說:「別胡扯了!那有那麼容易就愛上人呢!」從噴水池邊站了起來,我們向客廳門口走去,一邊走,彤雲一邊問:「你說,藍采,我要不要告訴紫雲?」
「我想──」我沉思了一下:「你就告訴她你不愛祖望就行了!別讓她誤解你是因為她而怎麼樣的。假若你和祖望真的吹了,我希望紫雲和祖望能夠成功,其實他們也是滿好的一對,紫雲很溫柔,又很多情。」
「我也是這樣想。」彤雲說。
我們回到了客廳裡,在人群中坐了下來,祖望的眼光已經敏銳的掃向了我們,顯然他在人群中搜尋彤雲已經很久了。
紫雲在和三劍客開玩笑,但,她的眼光也對我們轉了轉,又很快的飄向祖望,這是一幕無聲的啞劇,我目睹這一切,心中浮起一股說不出來的隱憂。真的,像何飛飛所說,誰知道若干年後,咱們的戲會演成怎樣的局面?
三劍客之一的小張正在室內高談闊論,談他追求一個女孩子的經過情形,我們進去的時候,他已經敘述到最高潮:「……我最後一次去找她,心想不能像以前那種方式了,必須出奇制勝,誰知仍然出師不利,我見了她之後,兩個人總共只講了三句話……」他嚥住了,兩條向下垮的眉毛皺攏在一起,剛好是個規規矩矩的「八」字。何飛飛催著說:「那三句話?別賣關子,快說。然後讓我們幫你檢討一下,錯誤出在什麼地方?」
「我第一句話呀,」小張慢吞吞的說:「是用眼睛說的,我給了她一個深情的注視。我第二句話呀,是用嘴唇說的,我給了她閃電的一吻。她回復了我第三句話,是用手說的……」他拉長了聲調,愁眉苦臉的說:「她給了我狠狠的一個耳光!」
大家哄堂大笑起來,笑得腰都彎了,笑得肚子痛,笑得眼淚直流。只有小張自己和何飛飛兩個人不笑,小張是故意做出一股失意的樣子來,何飛飛則一本正經的追問:「然後呢?然後呢?」
「然後?還有然後呀?」小張吼著說:「然後我就捂著臉跑了!難道還站在那兒等她的第四句話嗎?」
大家又笑了起來,笑得個天翻地覆,笑得個不亦樂乎,小張在大家的笑聲中,直著喉嚨喊:「我告訴你們這麼悲慘的故事,你們怎麼絲毫不同情,反而笑個不停呢?簡直不是朋友!簡直不是朋友!」
他越喊,大家就越笑,好不容易才笑停了。何飛飛已經在轉著眼珠想新花樣了:「別笑了,別笑了,我們來玩個什麼遊戲好吧?」
「我們來接故事吧,」柯夢南說,仍然撥弄著吉他,伸長著腿,有股悠閒自在的味兒。
接故事是由一個人起句,然後繞著圈子輪流接下去,一人說一句,接成一個故事,這是我們常玩的一個遊戲,常常會接出許多意料之外的故事來。何飛飛歪著頭想了想,說:「變點花樣吧,我們這次接故事,每句話的最後一個字要和前一句最後一個字吶韻,像作詩一樣,否則太簡單了,也玩膩了。」
「我退出,」小俞首先反對:「什麼叫『韻』我都不懂,這不是遊戲,簡直是難人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