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哼!」小張從鼻子裡哼了一聲:「我們是自討沒趣!瞎熱心,瞎起勁!」
「他被名利鎖住了,」祖望輕聲的說:「台灣出了一個青年音樂家,而我們呢?失去了一個好朋友。」
「走吧!」谷風說:「我想,我們用不著再計劃什麼歡迎他的節目了。」
是的,我們用不著了,那個和我們一起瘋,一起鬧,一起唱,一起玩,一起做夢的柯夢南早已消失了,這是另外一個,成了名的、有了地位的、不可一世的柯夢南!接連下來好幾天,報紙上全是柯夢南的名字,我們只在報章上看到他的消息,參加宴會,和家庭團聚,演唱會,以及他一舉一動的照片,那位美麗的伴奏小姐始終跟在他身邊,於是,記者們好奇了:「史密斯小姐和你的私交如何?」
「我們是好朋友。」這是答覆。
就這麼簡單嗎?我倚著窗子,望著窗外迷濛的雨霧,我想念起何飛飛來了,強烈的想念她。何飛飛,何飛飛,何飛飛──我對著窗外低喚──我們當初都發狂一般的愛上的那個人是誰?如今又在何處?
一星期很快的過去了,柯夢南也結束了他一周的來台訪問,他又要離去了。他走的那一天,我們沒有任何一個人去送行。當然,他也用不著我們去送行,他有的是給他送行的人。可是,晚上,大家又不約而同的到我家來了。來談論這次的事件,來憑弔一段逝去的友誼。還是水孩兒來得最晚,帶著滿頭髮的雨珠,帶著滿身的雨水,帶著滿臉特殊的溫柔和激情,她手裡拿著一朵嬌艷欲滴的長莖紅玫瑰,站在房子中間說:「你們猜我到哪兒去了?」
「飛機場?」懷冰問。
「不是,我到何飛飛的墓上去了。」她說,眼睛裡漾著一層水霧,亮晶晶的閃著光。「我在她的墓前發現了這個,」她舉著紅玫瑰:「大大的一束。」
「怎麼?」小俞問:「她家的人去過了?」
水孩兒搖了搖頭。
「不,」她輕輕的說:「紅玫瑰代表的是愛情,是嗎?她家的人也不會帶這麼貴重的花去,何況連天下雨,墓邊泥地上的足跡非常清晰,那是一個孤獨的、男人的腳印,他去過了──柯夢南。」
我們很安靜,安靜得聽不到一點聲音。一剎那間,我們心頭都充滿了激動,充滿了說不出來的一種感情。幾百種思想在我腦際閃過,幾千種感觸在我心頭掠過,我舉頭向著窗外,淚水不由自主的升進了我的眼眶,可是,我想笑,很想笑……噢,是他嗎?是他嗎?我們的柯夢南!
有人按門鈴,秀子拿著一封信走到我面前來:「小姐,限時專送信!」
我握著信封,多熟悉的筆跡!大家都圍了過來,顧不得去研究他如何獲知了我的住址,我抽出了信箋,上面沒有上下款,只用他那瀟灑的筆跡,遒勁有力的寫著一支歌:「有人告訴我,這世界屬於我,在浩瀚的人海中,我卻失落了我。有人告訴我,歡樂屬於我,走遍了天涯海角,遺失的笑痕裡才有我!有人告訴我,陽光普照著我,我尋找了又尋找,陽光下也沒有我。我在何處?何處有我?誰能告訴我?我在何處?如何尋覓?誰能告訴我?誰能告訴我?誰能告訴我?」
信箋從我的手上落下去,別人又把它拾了起來,我滿面淚痕,又抑制不住的笑了。啊,我們的柯夢南,他畢竟唱給我們聽了,不用他的嘴,而用他的心!噢,柯夢南!他何曾遺忘過去?他是記得太深了!他何曾失去了感情,他是用情太重了!噢,柯夢南!柯夢南!柯夢南!
「我們錯了,」懷冰低聲的說:「我們該去送行的!」
「我早說過,柯夢南不是那樣的人!」小俞說。
「我要給他寫信,」祖望說:「我們一定要給他寫信,每個人都要寫!我們要幫助他把那個失落的自己再找回來!」
「我要寫的,」彤雲說:「今天晚上回去就寫!」
「沒看到我們去機場,他一定很難過!」紉蘭歎息著。
「電視!」谷風說:「打開電視看看,新聞裡會不會放出他離台的新聞片!」我扭開了電視,片刻後,新聞播放的時間到了,果然,有一小段柯夢南離台的新聞,他站在機場,向成千成萬送行的人揮手,臉上仍然是肅穆的,莊重的,不苟言笑的。他的眼睛裡有著難解的、深思的表情,神態落寞而孤高,像一隻正要掠空飛走的孤雁。新聞報播員正用清晰的聲音在報告著:「名聲樂家柯夢南先生於今日下午三時離台飛意大利,繼續他的音樂課程,臨行的時候,他一再說,他還要回來的,這兒有他的朋友,家人,和許多他難以忘記的東西,他一定要在最短期間,學成歸國!讓我們等待他吧!」
讓我們等待他吧!關掉了電視,我們默默相對。都有滿胸懷的感情和思念,對柯夢南,對何飛飛,對逝去的那一段美好的時光。半晌,祖望輕聲的說:「這正像前人的兩句詞: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
是的,無可奈何花落去,這是何飛飛。似曾相識燕歸來,這是柯夢南。我握著茶杯走到窗前,推開了窗子,我迎風而立。望著那無邊無際的細雨,我下意識的對窗外舉了舉杯子,在心中低低的說:「祝福你!」
祝福誰?我自己也不清楚。祝福一切有血有肉的人吧!祝福一切有情有義的人吧!
風吹著我,帶著幾絲涼意,我忽然發現,這又是「惻惻輕寒翦翦風」的季節了。
春天又到了。
──全文完──
一九六七、五、十四、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