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有我!」
「還有我!」
「還有我!」
頓時,人從各個角落裡湧了過來,一隻隻的手搭了上去,疊成高高的一疊。
就這樣,我們這個「圈圈」成立了。剛開始,我們擁有三十幾個人,幾乎全班都加入了。但是,大專聯考之後,有的考到南部去了,有的沒有考上大學,就不願意再和舊日同學見面了,有的自然而然的就失去了聯絡。到最後,我們這個圈圈維持了固定的人數,大約一共有十五、六個人。
那是最不知道憂愁的年齡,那也是憂愁最多的年齡,那是不知天高地厚卻妄想征服宇宙的時期。我們已經屬於不同的大學,也有的失學在家,但是每次只要招呼一聲下次聚會的時間地點,大家就會準時的來了。我們在一塊兒瘋,一塊兒笑,一塊兒鬧,一塊兒遊山玩水,談天說地,嬉笑怒罵,也一塊兒「捉捉戀愛的迷藏」。「捉捉戀愛的迷藏」這句話,是何飛飛發明的,我總覺得這句話在文法上有點問題。但是,何飛飛發明的話,十句有八句在文法上都講不通,在意思上卻表達得再貼切也沒有,於是,久而久之,大家也不挑她的毛病了,反而都順理成章的引用起「何飛飛」式語法來。「捉捉戀愛的迷藏」是指那時的情況,十五、六個男男女女的青年在一塊兒玩,總有點微妙,今天,甲對乙獻了慇勤,明天,乙又和丙特別親熱,後天,丙說不定又和丁來往密切。何飛飛常私下對我說:「瞧,整個就像演戲,誰知道若干年後,咱們這場戲會演成個什麼局面?」
當然,誰知道呢?我們誰都不會知道,我們也不想知道,我們只是盡情享受著屬於我們的歡樂。至今,我仍然懷疑,當初何飛飛說這句話的時候,是不是已有某種預感?是不是她自己已知道她將扮演的角色?當時,她是我們這一群裡最會鬧,最無憂無慮,最愛笑愛吵的一個,無論何時何地,只要有她在,老遠就可以聽到她旁若無人的笑聲和叫聲:「哈哈,真滑稽,滑稽得要死掉了!」
「真滑稽」,和「要死掉了」都是她的口頭語,就不知道她怎麼會有那麼多事情「真滑稽」和「要死掉了」。她看到水裡有條魚也是「真滑稽」,看到一個老農夫也是「真滑稽」,看到一朵花開得很漂亮也是「真滑稽」,反正,一切需要用感歎詞的句子,到她那兒就變成了「真滑稽」。尤其,後來她發現「滑稽」兩個字在古時正確的發音應該念作「骨稽」的,她就左一聲「真骨稽」,右一聲「真骨稽」的,聽得我們可真是「骨(滑)稽」極了。水孩兒常常對她說:「你就別骨(滑)稽了吧!還是滑稽吧!」
她會把大圓眼睛一瞪,鼻子皺成了一堆,嚷著說:「真骨稽!你這個滑稽才真骨稽透了呢!以錯的來改對的,簡直骨稽!」
這幾個「滑稽」「骨稽」,弄得我們可真又「骨稽」又「滑稽」,每次都笑得肚子痛。何飛飛還有個特別本領,就是別人不笑的時候她笑得開心,別人都笑的時候她反而緊繃著個臉兒一點也不笑。每次我們好不容易笑停了,一看到她那張實在正經不起來,卻又一本正經的「骨稽」樣子,就又忍不住的要笑。看我們笑得前俯後仰的,她倒經常納悶的用手托著腮,百思不解的說:「怎麼就那麼好笑呢?真骨稽!」
何飛飛就是這樣一個人,老實說,她是我們大家的寵兒,有她在,空氣永遠不會沉悶,有她在,人人都覺得開心。男孩子們喜歡她,女孩子們也喜歡她。但是,對於她的調皮搗蛋,卻常常叫人吃不消,尤其是想追求她的男孩子,常被她捉弄得下不來台。有一次,小魏在她耳邊不知道講了一句什麼,她一個勁兒的點頭,也在小魏的耳邊說了幾句悄悄話。那一整天,小魏始終興奮得眉飛色舞,眼光就繞著何飛飛轉。而我們,都分別得到了何飛飛的暗示:「晚上小魏請看電影,國際戲院門口集合,大家一起去!」
我們都是愛開玩笑的,也是唯恐天下不亂的,因此,當小魏興沖沖的趕到國際戲院門口時,他看到的是黑壓壓的一大群人,足足有十五、六個。再也沒有一個時刻小魏的臉色是那樣尷尬的,瞪大了眼睛,他吶吶的說:「這……這……這是怎麼?」
「你不是請看電影嗎?」何飛飛作出一股詫異的樣子來:「難道你忘記買票了?我已經幫你約了大家,一共十六個人,你趕快買票吧!」
「這……這……」小魏急得說不出話來,只是用手抓著頭,但是何飛飛卻一臉正經,絲毫沒有開玩笑的樣子,因此他也不敢冒昧,半天才可憐兮兮的說:「我請了大家嗎?」
「你是的,」何飛飛板著臉說:「你還不買票,在等什麼?你叫我通知大家的。」
「你──你沒有聽錯嗎?」小魏結舌的問。
「胡說八道!」何飛飛豎起了眉毛,很可怕的樣子:「難道你想冤大家白跑一趟嗎?做人不能這樣做的。都快開演了,你到底是買票還是不買票?」
「好,好,好,我買,我買,我買。」小魏一疊連聲的說,慌忙去買了票(據說,用掉了他一個月的零用錢。)而何飛飛呢?早躲到一邊,笑了個前俯後仰。事後,小魏咬牙切齒的說:「這個鬼丫頭,總有一天,她也被人捉弄一下才好呢!」可是,何飛飛是不容易被人捉弄的,她太機伶了,太靈巧了,而她又是那樣一派天真和惹人喜愛,誰會忍心去捉弄她呢?除非是命運。
我們就是這樣愛鬧的一群,但是,柯夢南並不屬於我們這一群,他是後來才加入的。
那是一個夏天的晚上,我們全體到谷風家裡去玩。
谷風可以說是一個天之驕子,他有個身跨政教兩界的、有名的父親,和一個慈祥而好脾氣的母親,在他上面有三個姐姐,都已經出嫁,他是家中唯一的男孩子,又是最小的,得寵的情況就可想而知了。家庭的環境好,他口袋裡常有用不完的錢,他又慷慨好客,所以特別得人緣。我們最喜歡到他家裡聚會,為了他家那無人干涉的大客廳,和那些準備充足的零食。
那天的天氣很熱,氣壓很低,他們預料會有一場豪雨,可是一直到晚上,雨都沒有下下來。幸好谷風家的客廳裡有冷氣,這比瓜子牛肉乾更受歡迎。我和懷冰坐在一塊兒,人差不多都到齊了,室內一片笑語喧嘩,這使我有些感觸,從小我就怕寂寞,喜歡人多的地方,但是到了人多的地方,我又會有種莫名其妙的、想逃避的感覺。這應該和我的家庭環境有關,媽媽在我六歲那年和爸爸離婚,爸爸帶走了哥哥,媽媽帶著我。一直到現在,我們就母女二人相依為命。媽媽始終沒有再婚,並不是沒有機會,而是為了我,她常說:「沒有人會和我一樣愛你,藍采。」
媽媽為我而不再結婚,而我大了,開始有自己的生活,自己的歡樂,我沒有很多的時間去陪伴媽媽。因此,每當我在人群中歡笑的時候,我會想起媽媽,想起家中那簡單而燠熱的小斗室,想起那一屋子的寂寞。懷冰常說我看起來很深沉,很穩重,但又是最心軟的人,因為我很容易流淚,任何一點小事,都會讓我掉眼淚的。她總說:「藍采,你外表很堅強,其實你是我們裡面最女性的一個,比水孩兒還女性。」
水孩兒原名叫陳琳,但是沒人叫她名字,大家都叫她綽號,這綽號也是何飛飛叫出來的。在我們這一群中,水孩兒是長得最美的一個,她的皮膚最好,又細又嫩,像掐得出水來,再加上,她有一對「水汪汪」的眼睛,有一份「水汪汪」的笑,和「水汪汪」的說話。這一連三個「水汪汪」都是「何飛飛式」的形容詞,那還是遠在高中的時候,一次旅行中,何飛飛說過的:「奇怪,陳琳的眼睛是水汪汪的,笑也是水汪汪的,說話也是水汪汪的,簡直就像個水孩兒!」
從此,「水孩兒」這個綽號就叫出來了。她也是我們這個小團體中的寵兒,但她的「得寵」和何飛飛完全不同,何飛飛是被大家當作一件很好玩很稀奇的玩意兒一樣喜愛著的,水孩兒呢,男孩子對她都懷著一種敬慕的情愫,女孩子則把她當作個小玻璃人般保護著,怕把她碰壞了,怕把她碰碎了。
她們兩人的情形,現在在客廳中就可以看出來,大家幾乎分成了兩組,一組以水孩兒為中心,一組以何飛飛為中心。
水孩兒的那組安安靜靜的圍著唱機聽音樂,何飛飛這組卻高談闊論,指手劃腳的討論著什麼,中間夾著何飛飛尖聲大叫:「我說我行!我就是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