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帳篷裡拿一件衣服,馬上來!」我說。
「一定要來呵,藍采,我們一生都不會再碰到這麼美的夜!」他說。
我怔了怔,這話何其不祥,但是,這是什麼年代了,那兒跑來這些迷信?我向帳篷走去,一面說:「一定就來。」
鑽進了帳篷,我吃了一驚,帳篷頂上掛著一盞燈,燈下,何飛飛正孤獨的睡在帳篷裡,她的臉朝著帳篷的門口,眼睛清亮的睜著,滿臉都是縱縱橫橫的淚痕。我喊了一聲:「何飛飛!」
她也猛然吃了一驚,似乎沒有料到我的闖入,一骨碌從地上坐起來,她慌張的拭著淚痕,我跪下去,用手按住她的肩膀,我說:「怎麼了?何飛飛?」
「什麼怎麼了?」她作出一個勉強的笑容,反問了我一句。
「我沒事呀!」
「告訴我,何飛飛,」我說:「到底是什麼事?」
她對我扮了個鬼臉,笑著說:「怎麼我一定該有事呢?難道你以為我失戀了?」
我心裡怦然一動,緊盯著她,我說:「是嗎?」
「什麼是嗎?」她裝糊塗。
「你自己說的。」
「失戀?」她大笑,握著我的手說:「是呀,我告訴過你的嗎,我愛上柯夢南了。」
我繼續緊盯著她。
「是嗎?」我再問。
「哎呀,藍采!」她叫了起來:「你以為全天下的女人都和你一樣,會對柯夢南發狂的呀!」
「那麼,你幹嘛要哭?」
「哭?誰說我哭來著?」她挑著眉梢,瞪視著我,嘻皮笑臉的。「告訴你吧,我在海水裡泡得太久了,海水跑到眼睛裡去了,當時我不覺得疼,現在眼睛越來越不舒服,風一吹就要流眼淚,所以我就到帳篷裡來躺躺,剛剛滴了眼藥水,你以為是什麼?我在哭嗎?」她歎了口氣:「你們學文學的人呀,就是喜歡把任何事情都小說化!趕明兒你還會對人說,何飛飛失戀了,一個人躲在帳篷裡哭呢!」
我凝視著她,是這樣的嗎?她那明朗的臉龐上,確實找不到什麼烏雲呢!顯然又是我神經過敏了,何飛飛本不是個多愁善感的人嗎。我釋然的站起身來,說:「那就好了,你還是多躺躺吧!外面風好大,當心眼睛發炎,別吹風吧。我來拿件毛衣。」
取了毛衣,我重新回到沙灘上,在柯夢南身邊坐下來。柯夢南問:「怎麼去了這麼久?」
「何飛飛的眼睛不舒服,跟她談了幾句。」
「怎麼了?」
「大概進了海水。」
第八章
我們不再關心何飛飛的事了,望著那像黑色緞子般反射著光亮的海水,望著那無邊無際的閃爍著星星的天空,我們靜靜的依偎著,有談不完的話,計劃不完的未來。
「藍采,跟我一起出國吧!我已經申請到三個學校的獎學金,僅僅靠獎學金,也夠我們在國外的生活。」他說。
「我丟不開媽媽,」我說:「她只有我一個女兒!」
「和她商量商量看!」
「如果和她商量,她會鼓勵我跟你去,她是只為我的幸福著想的,我們不能太自私,是不?夢南?」
他沉吟了,我仰躺下來,用手枕著頭,望著天空。
「如果你要去,什麼時候走?」我問。
「明年春天,我結訓以後。不過,這還要看你,你不去,我也不去。」
「傻話!」我說:「你該去,我們可以先訂婚,等你學成歸國,我們再結婚!」
「誰知道我要去幾年?」他說:「任何一種成功的引誘,都抵不上和你片刻的相聚,別說了,藍采,你不去,我也不去。」
「你真是孩子氣。」我說:「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這是詩人的自欺之言,藍采,」柯夢南說:「兩情相知,就在於朝朝暮暮呢!假若愛人們都不在乎朝朝暮暮,那麼也不必結婚,也不必因分別而痛苦了。總之,我是俗人,藍采,我要爭取能跟你相聚的每一分,每一秒,不但朝朝,而且暮暮!」
「你傻!柯夢南。」我說。
「是的,我把感情看得重於一切,名利,前途!這該是我母親的遺傳。」
「你很久沒去看你父親了吧?」我不經心的問。
「別提他!藍采!」
「你不該和你父親記恨,」我說:「他總歸是你父親!」
「他是個劊子手,他殺了我母親!我永遠不會原諒他,你別幫他說話!」他煩躁了起來。
「或者他是無意的,或者他不能自已,或者他有苦衷,你該給他解釋的機會,不該拒絕他!例如我,雖然我的父母離婚了,但我不恨我的父親,假若他有一天回來了,我會投進他的懷裡去!」
「我們的情況不同,不要相提並論,」他打斷了我,又冷冷的加了一句:「你辜負這麼好的夜晚了,藍采。」
我不再說了,我瞭解他,別看他外表很溫柔,固執起來的時候,他是毫不講理的。然後,我們又談起別的來,談起即將來到的黎明,談起我們無數無數個明天。一直談得我們那麼疲倦,那麼盡興,那麼銷魂,然後,不知道怎麼回事,我就這樣睡著了。睡在天幕的底下,睡在大海的旁邊。海,不斷的洶湧著,喧鬧著,歌唱著……是一曲最好的催眠曲。
我被強烈的太陽光所照醒了,迎著陽光,我睜不開眼睛,支起身子來,我滿頭髮裡,滿衣襟裡都是沙。好不容易張開了眼睛,柯夢南正站在我面前,對著我微笑。
「早,」他說:「我的睡美人。」
「幾點了?」我懶洋洋的問。
「不到七點。」
「太陽出得真早呀!」
「太陽五點鐘就出來了,你錯過了日出,又錯過了漁船的歸航。」
「你一夜都沒有睡麼?」我問。
「睡不著,看你睡比什麼都好,像一幅最美的畫。」
我有些靦腆,生平第一次,就這樣在露天之下睡著了。何況,還在一個男人的注視之下。站起身來,我掠了掠頭髮,又撲掉滿衣服的沙子。這才發現自己渾身都是沙,連睫毛上,眉毛中,和嘴巴裡都是。撲了半天,也弄不清爽,我說:「我要去泡泡海水。」
「去吧!換游泳衣去,我等你!」
我向四面看了看,一半的人都已經換了游泳衣,鑽進海浪裡去了,還有幾個猶在睡夢之中。柯夢南說:「你去換衣服,我去給你買點吃的來,空著肚子游泳最不衛生!」
「好!」我說著,跑進帳篷裡去了。
帳篷中很陰暗,但是也很悶熱,何飛飛已經不在了,大概早就跑去游泳了。帳篷裡只有水孩兒,也在翻找著游泳衣。
「你先換吧,我幫你看著門。」我說。
她換起衣服來,我說:「聽說你要結婚了。」
「是的。」她說。
「準備請大家吃喜酒嗎?」
「恐怕沒辦法,他在美國,我要到美國去結婚。」
我望著她。
「水孩兒。」我喊。
「嗯?」
「你為什麼要嫁這樣一個人?你愛他嗎?」
她愣了愣,用牙齒輕咬著嘴唇,注視著我。然後,她又繼續換著衣服。
「並不是每一個人都和你一樣幸運,可以得到愛情的,藍采。」她說。
「我不懂。」
「我想,我和他談不上愛情,」她說:「他需要一個妻子,看中了我的容貌,我呢──」她頓住了。
「你呢?」我追問:「你所為何來?」
她深深的注視著我,接著卻不知所以的笑了笑,說:「就這麼回事,嫁一個丈夫,有一個安定的家就行了,他的年紀比較大,可以保護我,我一向是需要人保護的,我很女性,我承認。」
「沒有愛情的婚姻是可怕的!」我說。
「別武斷!」她站到前面來:「幫我系一繫帶子!」
我幫她繫好游泳衣的帶子,她說:「我來幫你看門,你換衣服吧。」
我換著衣服,一面說:「我還是不懂你為什麼要嫁給他?」
「藍采,」她靜靜的說:「你一定要問,我就告訴你吧!我一度愛過一個人,柯夢南……噢,你別插口,聽我說完,我很為他神魂顛倒過一陣,直到他和你戀愛了。好長一段時間,我恍然若失,然後,我碰到了這個人,他回國來物色一個太太,對我很溫柔,很體貼,很細心,於是,我想,我還有什麼可求的呢?世界上只有一個柯夢南,不是嗎?噢,別說,藍采!就這樣,我答應了他的求婚,不過,你放心,我會幸福的,結了婚,我就會竭盡心力去做一個好妻子,你懂嗎?藍采!你決不許為我擔心,我今天會把這件事告訴你,就表示我對這事不在乎了,從今天開始,我們都把這件事拋開,誰都不要再提了,好不?」
我望著她,對她搖了搖頭。
「水孩兒,」我想說什麼,但我說不出來,只能呆呆的凝視著她。
「別煩惱,藍采,我告訴你一句話,好嗎?」她走過來,為我拉好游泳衣的拉煉,攬住了我的腰:「我很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