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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頁     瓊瑤

  蕭彬深刻的研究她,好一會兒沒開口。迎藍不由自主的又回憶到昨天被刀挾持的那一幕。

  「那個黎之偉,」她忍不住開口詢問:「你後來把他怎麼樣了?送警了嗎?」「不。我只是等他酒醒了,開車把他送回家!」他燃起一支煙,噴出一口煙霧,頓了頓,又說:「其實,黎之偉是個很優秀的年輕人,一年多前,他沒有留上滿臉鬍子,他充滿活力和信心。他學的是新聞,有才氣,有抱負,有理想,能侃侃而談,也很肯埋頭工作。他是年輕有為的,自傲而樂天的。是蕭家──毀了他。」他驚愕的看他,沒想到他會這麼坦白。

  「我知道一點點,」她說:「其實,他在遷怒,不是蕭家毀了他,而是祝采薇毀了他!」

  他迅速的看他。「誰和你談過?」「是阿奇。」「阿奇。」他沉吟著:「嗯,阿奇曾經是黎之偉的好朋友,你瞧,人生的變化真大!昨天,我以為阿奇會殺了他!」

  「阿奇不會的,」她熱烈的代阿奇辯護。「他並沒有打傷黎之偉,是不是?」「是的,沒打傷。」「唉!」她歎口氣:「黎之偉也滿可憐的,他為什麼不忘掉祝采薇?」「像祝采薇那種女孩,任何男人都很難忘記她!」

  哦!是嗎?她心中在轉著念頭。祝采薇是天仙嗎?她身上有魔力嗎?她又想起那失魂落魄,憔悴如死的黎之偉。哎哎,她想,如果她是祝采薇,她決不會移情別戀!能有一個像黎之偉這樣充滿男性與丈夫氣概的人「生死相許」,怎能再投入別人的懷抱?她退回到自己的辦公廳,和往常一樣,又是一個忙碌的早晨,接不完的電話,看不完的來信,排不出空檔的時間表,和做不完的記錄。她忙得沒時間再想黎之偉和祝采薇。好不容易挨到中午,下班鈴一響,她就渾身振作起來,這是她和阿奇的時間了!每天,幾乎就在為這一刻而活啊!她已經迫不及待的想見阿奇了。從昨晚到現在,似乎已有幾千幾萬年了。韶青如果看到她這副樣子,准又要嘲笑她了:

  「不害臊嗎?認識才多久,就愛得如瘋如狂了!」

  昨晚很遺憾,沒有讓韶青見到阿奇,昭青臨時加晚班,深夜才回來,那時,阿奇早就走了!真該讓他們見見面,問問韶青對他的看法。不過,如果韶青不贊成阿奇,她就會放棄阿奇嗎?才不呢!就像她不贊成那駕駛員,韶青仍然離不開那駕駛員一樣。噢,多險!想起阿奇昨晚的玩笑,她仍然禁不住發抖,她差一點就和韶青同一命運了!在這一剎那,她有些瞭解韶青,而且深切的同情她起來!

  走出大廈門口,她四面張望,沒見到阿奇,他大概怕「人言可畏」,而在轉角處等她吧。她心急的往轉角處走,突然間,有個影子翩然的停在她面前。

  「你在找阿奇嗎?」她一愣,定睛看去,面前正亭亭玉立的站著一個女孩。頭髮微卷的披瀉在肩上,皮膚又細又皙又白,像剛出蕊的花瓣,粉粉的、嬌嬌的。她有對如夢如幻的眸子,霧霧的,濛濛的,靜靜的,水水的,總像在說話似的。她的鼻子秀氣而小巧,嘴唇的弧度美好而輪廓清晰,像古代仕女圖裡的小嘴。她穿了件雪白雪白的真絲襯衫,繫了一條翠藍翠藍的大圓裙子,那腰肢纖小得不盈一握。脖子上墜著一個鑽石墜子,那墜子上有顆心形的藍寶鑽,懸空的鑲著,在她那乳白的皮膚上輕輕晃動。迎藍看呆了,她總覺得自己夠美了,也覺得韶青夠美了,可是,現在,她必須承認,她還沒見過這種美。何況,這女孩連脂粉都不施,乾淨得就像才出水的荷花。她吸了口氣,本能已告訴她這是誰了。「祝采薇,」她迷糊的問:「你是祝采薇嗎?」

  「是。」祝采薇安靜的回答。「你是夏迎藍了?」

  她點頭,兩個「女秘書」彼此打量了一會兒。

  「是我叫阿奇把你今天中午的時間讓給我,」祝采薇說,霧濛濛的眼珠水盈盈的凝視她。老天!這樣的眼睛不但能迷死男人,連女人都會著迷呢!

  「哦!」她被動的、眩惑的應著:「有事要和我談?」她明知故問。「是的。我請你去吃午飯,來吧!」

  她跟著祝采薇走到街邊,那兒停著一輛得雪亮雪亮的、深紅色的歐洲車,小小的、流線型的。迎藍對車子完全一竅不通,卻仍然能體會這輛小車子的價格驚人。采薇開了車門,迎藍鑽了進去,坐在駕駛座旁邊。

  采薇從另一道門上了駕駛座,她熟練的發動了車子,扶著駕駛盤,車子開向了中山北路,一路上,她都不說話,而迎藍是更無法開口,只是癡癡的看著她,不信任似的看著她。她手臂上戴著兩串細細的K金鐲子,鑲著一粒粒小鑽,手腕一動,鐲子就彼此撞擊,發出細碎的、叮叮噹噹的輕響,如夢,如詩,如歌。車子停在一家歐洲式的西餐館前面。走進去,裡面全是地毯,燈光幽暗,四面窗子上,有一片一片的水簾在傾瀉,流水淙淙,頗富情調。她們在屋子一隅坐了下來,她帶點歉意似的開了口:「我不是要擺闊,到這種地方來,只為了這裡很安靜,可以好好的談幾句。」她沒接口,模糊的想起阿奇,如果她和阿奇能到這樣的一個地方來談心,一定頗富羅曼蒂克的氣氛。思想剛轉到這兒,她就被一種犯罪感給抓住了,為什麼要水簾?為什麼要蠟燭?為什麼要情調?「但使兩情相悅,無燈無月何妨?」燈月都可不要,只要兩情相悅!她平靜了;阿奇,只要有你!牛肉麵館就是天堂!阿奇,只要有你!

  采薇點了兩客快餐,又點了咖啡。快餐送來了,她幾乎沒吃,只是猛喝咖啡,一面深深打量迎藍。當迎藍也吃得差不多時,她才低低的開了口:

  「聽說,黎之偉昨天跑去大鬧達遠,害你吃苦了。」

  她一驚,誰這麼討厭,去和這位少奶奶多嘴?

  「沒什麼,」她很快的說:「他喝醉了酒,自己也不知道在幹些什麼。」采薇死死的注視她,忽然間,她一把握住了迎藍的手腕,她的手心滾燙,眼裡猝然湧上一層極深極深的痛楚,她顫慄的、迫切的問:「他怎樣了?很潦倒嗎?很憔悴嗎?很凶嗎?他們打傷了他嗎?」她一連串的問著,哀求著:「告訴我,迎藍,我不能問別人,只能問你!」她驚愕萬分,一瞬也不瞬的瞪著采薇。「你還在關心他?」她訝異的問:「你已經移情別戀了,為什麼還要關心他?」她的手更加熱切的握住了她,含淚說:

  「別再懲罰我了!告訴我吧,請你!」

  「是的。」她吸了口氣。「他很憔悴很潦倒,但是,比憔悴潦倒更嚴重的,是他很絕望,像……像個走投無路的猛獸。他絕望、悲哀、憤怒……而且無助。」卻上心頭8/26

  采薇的眼睛張得更大了,淚珠在眼眶裡蕩漾,卻沒落下來,她用吞尖舔嘴唇,囁囁嚅嚅的,作夢似的說:

  「我要找他去!我要──找他去!」

  「為什麼?」迎藍有力的問:「是想再刺激他?再更深的毀滅他?」她抬頭看迎藍,驀然間,她把頭埋進雙手中,淚水從指縫裡向下滴落,她無聲的、忍痛的啜泣。這把迎藍那柔弱的同情心又撼動了。她打開手皮包,拿了一張化妝紙給她,她接過來,擦擦眼睛再擦擦鼻子。然後,她深吸了口氣,振作了一下。「我真該死!」她說:「我想不到自己還這麼脆弱!我該忘了他的!我該……可是……」眼淚又來了:「哦,上帝知道,我活得太累太累了!」迎藍盯著她,有五分激動,還有五分憤怒。

  「你為什麼嫁到蕭家去?」她率直的問:「為了愛情?還是為了金錢?」她抬起眼睛來,含淚的眸子清亮晶瑩。但是,那份如夢如詩的韻味依舊濃厚。「你問了一個要點,這也是我常常自問的問題,你猜怎麼,我的答案大概是後者!」「哦,」她驚呼:「為了金錢?」

  「當時,我並不確實知道這一點。蕭人仰的追求一上來就來勢洶洶……」「蕭人仰?」她問,第一次聽到這名字。

  「就是蕭彬的兒子,我的丈夫。你不知道他怎麼追求我,而整個達遠連董事長,都在支持他。他知道我有愛人,知道有黎之偉,那時,黎之偉每天都接我上下班,就像阿奇對你一樣。」她深刻的看了迎藍一眼。「而人仰呢?他全體不顧,什麼都不顧。當我無意間告訴他,我很喜歡夏威夷的火鶴花,第二天,我可以整個辦公廳堆滿了火鶴花,是他連夜打長途電話到夏威夷,派那兒的客戶專程送來的。這還沒有什麼,他還能找到一個狀如火鶴花的銀花瓶,裡面只插上一朵火鶴花,送到我面前來。在花心裡,他插了一張小紙條,上面寫著……」她低下頭,打開皮包,取出那張紙條:「我特別帶了些東西給你看,讓你瞭解我當時怎麼會選擇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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