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安的用手敲著欄杆,眉頭輕蹙起來了。
「喂喂,人仰!」阿奇拉開落地窗,忍耐不住的跳了出來,沒頭沒尾的亂嚷:「你在誘拐迎藍嗎?談了這麼久,太過份了!迎藍,別理他了,大家菜都擺好了,等你們去吃晚餐呢!」他拍了拍人仰的肩。「把她還給我好不好?」
人仰笑了。阿奇也笑了。迎藍在他們的笑容裡,很感動的發現一件事:他們兄弟兩個,實在手足情深!她很難在別的家庭裡,發現這樣親愛的兄弟,尤其是富有的家庭,多的是兄弟拆牆,爭權爭勢的故事。
她跟著阿奇兄弟走進餐廳。采薇懷疑的、微笑的看看迎藍:「人仰是不是在說我壞話?」她故意的,明知故問。
「是啊!」迎藍說,張大了眼睛:「把你罵得天翻地覆,一塌又糊塗!」「迎藍!」人仰笑著對她拱拱手,滿臉的書卷味兒。「你愛開玩笑,我們這個實心眼的采薇,是什麼事都認真的呢!」
「怎麼?」迎藍故意挑起眉毛,認真的說:「你剛剛不是告訴我,和采薇是『時時相見,刻刻相厭』嗎?」
「咳!」人仰咳了一聲嗽,尷尬的看迎藍:「你是真聽錯了呢?還是故意開玩笑?」「噢!」迎藍拍拍腦袋,恍然大悟的。「我說錯了一個字。他說的是『時時相見,刻刻不厭。』我看他有點傻氣,采薇,你怎麼會嫁他呵?他真有點傻氣,是不是?他每天上班不知怎麼上的?應該再加兩句話:『分分別離,秒秒思念!』哇!」她笑著轉向阿奇,小聲說:「我是不是還有點文學天才?」
「你──」阿奇盯著她,又笑又愛又寵又憐:「你是個古怪小精靈,很會翻江倒海的!」
「我已經領教了!」人仰說,抬頭對父母。「爸、媽,你們當心,她是夠厲害的了。」
「我早就領教了!」蕭彬笑著嚷:「上班第一天,就跟我抬槓抬個沒完,氣得我差點把她解聘!」
「你怎麼不把她解聘啊?」阿奇埋怨的喊:「如果你不用她當秘書,我也不會吃那麼多苦頭了!」
第八章
「也應該有個人讓你吃吃苦!」蕭太太對阿奇點點頭,「免得一天到晚,眼高於頂,對每個女孩都三分鐘熱度……」
「咳咳咳!」阿奇真咳嗽。
蕭太太沒會過意來,轉向迎藍:
「迎藍,你不知道,這小子有過多少女朋友……」
「咳咳!」阿奇再咳,端了一碗湯直送到母親嘴邊去。「媽!你喝口湯!媽,你要不要吃鮑魚?唔,有你最愛吃的螃蟹,媽,我給你剝螃蟹。你要鉗子,還是要黃?啊呀,這只螃蟹好肥,你看!媽……」全桌子的人都在笑,阿娟也在一邊掩著嘴笑。迎藍肚子裡在笑,臉上卻一股認真樣,直望著蕭太太。
蕭太太推開了阿奇的手,自顧自的說下去:
「這小子自命不凡,給那些女朋友取了一大堆外號,這個是鬥雞眼,那個的下巴可以當湯匙,這個眉毛太粗,那個聲音太細,還有位朱小姐,長得真夠漂亮,簡直沒地方可挑,他卻嫌人家姓不好。」「姓不好?」迎藍問,興趣真的來了。
「他說,如果結了婚,就變成蕭朱聯婚,聽起來像小豬聯婚!」迎藍差點噴飯,全桌都笑成了一團。迎藍用手指指蕭人仰,再指指祝采薇,笑得不過氣來。采薇眼珠一翻,這才會過意來,她又笑又噘嘴,瞅著阿奇說:
「好哇!你在背後損我們,當心,你那些粉紅色事件,我也不幫你保密了……」阿奇立刻對采薇打躬作揖:
「采薇,采薇,不,嫂嫂大人,你就饒了我吧!」
「阿奇,」人仰用手托著下巴,一股沉思狀:「我記得你對那個崔崔……崔什麼的女歌星……」
阿奇跳起來,也不顧什麼餐桌禮貌了,他跑到人仰身後,一把就蒙住了他的嘴,大聲說:
「人家才從國外回來,你們是不是存心要把我再逼走啊?」
「好了好了!」蕭太太慌忙說,掩不住那「愛子心切」的情懷。「咱們不開他玩笑了!在迎藍面前,好歹給他留點面子吧!來,阿奇,」她打圓場:「你給我剝了半天的螃蟹鉗子呢?」
「他呀!」采薇細聲細氣的說:「剝完了殼,就一不小心把鉗子放到迎藍碗裡去啦!迎藍聽得出神,就一不小心把鉗子給吃下肚子裡去啦!」這一下,滿桌哄然,迎藍的臉孔漲紅了,瞅著采薇,這才發現,她也有這麼活潑和調皮的時候。阿奇被笑得有些不好意思,但,他立刻擺脫了這一層尷尬,反而大笑特笑起來,蕭太太驚奇的望著他,說:
「你笑什麼?」「笑我自己哇!」阿奇嚷著。轉頭面對迎藍,正色說:「我一生不侍候女孩子,只有女孩子侍候我,現在我完蛋了!會被他們說一輩子,笑一輩子,你信嗎?等我們老到八十歲,我媽還會對我們的曾孫子說:阿怪啊……」
「什麼?」蕭太太問:「阿什麼?」
「我叫阿奇,我曾孫子叫阿怪。」阿奇一本正經的,又繼續說:「我媽會說:『阿怪呀,你知不知道你曾爺爺當初給我剝螃蟹鉗的故事呀……』就這樣,這故事會一代傳一代,將來幾百幾千年後,蕭家的列子列孫,什麼都不記得了,只記得他們有一個叫阿奇的老祖宗,把要孝敬給老老祖宗的螃蟹鉗子,孝敬給了他那未進門的蕭門夏氏太夫人!」
全桌的人被他說得腦筋都轉不過來,等到轉過來,就又都忍不住笑得天翻地覆。連阿娟也笑,廚房裡的張嫂,也伸個頭出來笑,花園裡的紡織娘也笑,肯氏南洋杉和海棠、月季統統都笑了。
夜色也在笑,昨夜的風雨早成過去,月色明媚如水,流動在樹梢花影中。迎藍環室四顧,早忘了這是「蕭」家,忘了這是「豪門」,只看到有種名叫「幸福」的氣氛,正慢慢的擴散開來,擴散開來,擴散開來,直至充塞在房間的每個空隙裡。卻上心頭23/2612
就在蕭家被幸福和笑聲充滿的時候,韶青和黎之偉也正在吃晚餐,韶青一手做的菜,小公寓裡有燈有酒,窗外有雲有月。一樣的夜色,一樣的空氣,只是,情況與氣氛卻和蕭家大大不同。黎之偉進門時,情緒就不太好,坐在沙發裡,他說:
「我今天採訪了一個新聞,有個女人放火燒死了四個兒女,再臥軌自殺了。」韶青一怔。「為什麼?」「因為她丈夫移情別戀,離家出走。其實,這也不值得殺孩子呀!」他搖搖頭:「你沒看到火場,一片淒涼!」
「別說!」韶青慌忙阻止:「也別形容,否則,我做了半天的菜都白做了。」黎之偉正眼看她。「你是個典型的賢妻良母。」
她深刻的凝視他。「是嗎?」「是的,」他誠心誠意的說:「能夠擁有你的男人,會是世界上最幸福的男人!」她的心臟猛的一跳,幾乎衝口而出:你要當這幸福的男人嗎?但是,黎之偉四面張望,問:
「迎藍呢?」韶青深呼吸,走近黎之偉,在他身邊坐下。
「我要告訴你一件事。」她沉聲說:「阿奇回來了,昨天半夜到達台北,從國際機場就直殺到我們家。」
「哦!」黎之偉應了一聲,緊盯著韶青:「怎樣呢?發生了什麼事嗎?」韶青拉起他的手:「來,我們來吃飯,一面吃一面談。」
黎之偉沒說話,走到餐桌前坐下來。他陰沉的看桌面,問:
「你沒準備酒?」「不要喝酒,好嗎?」韶青半懇求的。「你一喝酒就會胡鬧,又唱又跳的。我想跟你談點正經事。」
「給我一點酒,什麼酒都可以!」他沉鬱的說:「我保證不醉!」韶青無可奈何的拿來了酒杯和酒,一瓶最淡的葡萄酒,他看看酒瓶,笑笑說:「你們好像只有葡萄酒。」
「我不想讓你醉。」「你不知道,真正醉於酒的人很少,人會醉,只因為自己心理不平衡。你去錫口參觀一下,那兒的人沒有喝酒,個個都醉。」「錫口?」她不懂他在說什麼。「錫口瘋人院。」他接口:「我去那兒參觀過,還寫過一篇特稿,有個房間裡住了二十幾個人,屬於沒有危險性的,病狀輕微的病人。其中有個老人給我印象深刻,他筆直的站在牆角,把一隻手伸在前面,動也不動,站了已經好幾小時了。醫生說他一進病院就是這樣,因為他以為自己是一盞路燈。我看他的手舉得那麼久,都代他手酸了,我走過去問他:『你在做什麼?』他答:『我不能動,我是路燈。』我故意在他手下張望了一下,說:『路燈怎麼沒有燈泡呢?』他說:『燈泡壞了,用得太久,已經壞了。』我說:『那麼,你就不要當路燈吧。』他悲哀的說:『不行,我是一盞不亮的路燈。』黎之偉住了口,倒滿酒杯,抬起頭來面對韶青:「你瞧,瘋子有瘋子的哲學,我不知道他一生遭遇了些什麼事?但深深體會到他的悲哀,一盞必須站在那兒,忍受風吹日曬,而不亮的路燈。後來,我很想以這個題材,寫一篇東西,題目就叫『不亮的路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