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藍機械化的低頭看那張照片,那女孩穿著三點式泳裝,站在游泳池畔,身材迷人而豐滿,她有一頭棕紅色的頭髮,捲成無數卷卷,高鼻樑,性感的嘴唇……看不出絲毫中國血統,卻是個天生的尤物。她看著看著看著,忽然間,什麼都看不清了,什麼思想都沒有了,什麼意識都沒有了,只覺得內心深處,一陣尖銳的、像撕裂般的痛楚,劇烈而狂猛的侵蝕著她每根神經。她跳了起來,把照片拋到采薇面前,她只低而短促的喊了一聲,轉身就向餐館外跑。采薇大吃一驚,也跳了起來:「迎藍!迎藍!」她驚喊:「你怎麼了?你幹什麼?等我!我開車送你!」迎藍沒有聽她,她奔出了餐廳,無目的的往前橫衝直撞,淚水瘋狂的爬滿了整個臉孔。她盲目的奔跑,奔跑,奔跑……自己也不知道跑了多久,終於心頭的痛楚有些疏散開了。她喘著氣,急跑使她窒息,她減緩了腳步,開始低著頭,踩著人行道上的紅磚,一步一步的往前走。她逐漸又能思想了。但是,她不要思想,她絕不要思想。她受不了自己的思想,她搖頭,靠在街邊的大樹上深呼吸。
好一會兒,她恢復了鎮定。覺得有水珠灑在頭髮上,她奇怪的抬頭一看,才發現下雨了,自己正濕漉漉的浴在雨水中。路人紛紛從她面前跑過,去找避雨的地方,都對她投來好奇的眼光,他們准把她看成一個女瘋子,女怪物!她想。重重的跺了一腳,又狠狠的咬了一下嘴唇,嘴唇鹹鹹的,她用手指摸了摸,出血了。她對自己低聲詛咒:
「夏迎藍,夏迎藍!你有出息一點好不好!人家並不記掛你!人家已經移情別戀!人家走後連封信都沒寫給你!人家已經要結婚了。你痛苦什麼?你傷心什麼?你哭什麼哭?傻瓜!你不會摔摔頭,把他摔到十萬八千里外去嗎?夏迎藍,你再這副鬼相,我要罵你了,我要……」她住了口,發現自己在引用黎之偉的話。抬起頭來,她發現一把傘忽然遮在她頭上,有個人站在她身邊,紫衣紫裳,亭亭玉立,是采薇!她那小紅車停在路邊上。「不要淋雨了,迎藍。」她軟軟的懇求著,聲音裡充滿了同情和關懷。「你害我開著車子滿街找你。」她微潤的雙眸迫切的盯著她,「對不起,」她急促的說:「對不起,迎藍,我不該告訴你……」「不!不!」她飛快的打斷了采薇,迅速的武裝起自己。「謝謝你告訴了我,這樣,我也解脫了!」她注視著采薇,挑起眉毛,擠出一個笑容:「這樣,我就可以學你一樣,擺脫掉往日的羈絆,去一心一意的愛──黎之偉了。是不是?」
聽到這名字,采薇微微一怔,面容變了變,她想說什麼,又嚥住了,她伸手摸摸她濕潤的髮絲。
「上車吧,」她柔聲說:「我送你回家去!」
「不,我還要去達遠上班。」
「算了,你這樣渾身濕答答的,怎麼上班?何況,大家都看到我接你上車,爸爸──就是蕭彬,他一定以為我和你在一起,你不去上半天班,沒人會怪你!」
她看看自己那濕淋淋的怪相,不再說話了。這樣去上班,確實會引起很多懷疑的。采薇開著車,問了她路線,把她直接送回公寓來。「要不要上來坐坐?」她問。
采薇猶豫了一下,搖搖頭。
「不了。」她說:「萬一碰到黎之偉,就夠尷尬了。我知道他是經常出入你家的。」「算了吧!」她看看手錶。「現在才三點多鐘,黎之偉要七點多才會來,碰不上的。」她發現采薇的衣裳也半濕了,那把小傘根本遮不住什麼雨水。她有些愧疚,害采薇這樣滿街跑,而且她還有身孕!「上來也弄弄乾,好不好?」
采薇摸摸頭髮和衣服,笑笑,就跟著她走進了電梯。
到了七樓,她和采薇開了房門進去,一進去,迎藍就大大的吃了一驚,房裡不止有韶青!還有──黎之偉!
采薇像觸電般怔住了。
韶青正在幫黎之偉校對一篇新聞稿,看到迎藍濕淋淋的帶著一個半濕的女孩進來,也嚇了一跳,她不認識采薇,一面笑著,她一面跑過來關上房門,嘴裡嚷著:
「你們怎麼淋得這麼濕啊?迎藍,你真要命,不怕再感冒一次嗎?」她衝進浴室,拿了兩塊大毛巾,分別扔給迎藍和采薇:「快擦擦乾,我去給你們煮姜茶!」
迎藍伸手抓住了韶青:
「免了你的姜茶吧!」她說,一面急急的低問:「你怎麼在家?黎之偉也沒上班?」「我今天本來就休假呀!」韶青驚愕的說:「昨天值了夜班,今天總是要休假的。至於黎之偉呢,他也剛來不久,來了就下雨了,我留他坐坐,等雨過了再走,他也還要去跑新聞呢!」
黎之偉已經站起來了,他慢慢的走過來,一瞬也不瞬的盯著采薇。采薇也一瞬不瞬的盯著他。
韶青注意到這份緊張和尷尬的氣氛了。她把迎藍拉到一邊,低聲問:「怎麼回事?這女孩是誰?」
「祝──采薇。」迎藍輕輕的說。
韶青也怔住了。一時間,房裡有四個人,卻寂靜得連根針掉在地上都聽得見。緊張的情緒,在每個人身上擴張。終於,黎之偉移近了采薇,眼眶漲紅了,臉色蒼白。他上上下下看她,然後伸出手去,迎藍以為他要打她,就慌忙衝過去想攔阻。但是,黎之偉只輕輕的碰了碰采薇的頭髮,就把手收回去了。迎藍靠在桌角上,目不轉睛的看著他們兩個。
「你──」黎之偉先開了口,聲音裡仍然夾雜著椎心的痛楚。「找到你的幸福了嗎?你──快樂嗎?」
采薇的眼睛立刻濕了,淚珠在眼眶中打轉。
「原諒我,」她無聲的說,嘴唇輕輕的蠕動。「原諒我。不要恨我!」「我可以不再恨你!」黎之偉說,聲音是沙啞的。「我不能不恨別人!」「請求你,」眼淚靜悄悄的從她面頰上掉落了下來。「不要再恨任何人!你看,你已經活得很好了,你的工作,你的朋友……」她辭不達意。可是,顯然黎之偉瞭解她在講什麼。「不要為命運從你手裡搶過去的東西難過,可能有更好的來遞補……不要再恨任何人,答應我!」
「我只答應不再恨你。」他簡短的說,死死的瞪她。固執著他的第一個問題:「你快樂?你幸福?」
「我唯一的不快樂,是你不快樂。我唯一的不幸福,是你不幸福。」她怯怯的說。「如果你都有了,我也就都有了。」
他怪異的看她,啞聲說:
「你學會了外交辭令。」
她輕輕搖頭,一臉的真摯,一臉的純真。然後,她慢慢放下手裡的大毛巾,抬頭對迎藍看了一眼,低聲說:
「我走了。」誰都沒有說話,也沒人留她,她打開房門,走出去了。
室內仍然很靜,靜得可以聽到電梯下樓的聲音,可以聽到街上車子的發動聲。時間過去了好久,韶青第一個清醒過來:「迎藍!你還不去換掉你的濕衣服!」
迎藍驀然被喚醒,喚醒的同時,撞擊在她內心的不是采薇和黎之偉的見面,而是阿奇的婚事。她抽口氣,又覺得那種撕裂似的痛楚,在強烈的發作,她走向床邊,一聲不響的倒在床上,把臉埋進枕頭裡。
韶青衝了過來,扶住她的肩:
「怎麼了?迎藍?發生了什麼事嗎?」
她拚命搖頭,拚命咬嘴唇,拚命拉扯住被單,想止住內心那深切的痛楚和傷懷。韶青的手握著她的肩,感覺得出她整個身子的顫慄和痙攣,她嚇壞了,回頭求救似的看著黎之偉,說:「阿黎,你看看她怎麼了?」
黎之偉仍然呆站在那兒,仍然呆望著采薇離去的房門口,被韶青這樣一喊,才頓時醒覺。他看看迎藍,不自禁的也走了過來。俯下頭去察看她:
「迎藍,」他喊:「你幹麼?」
迎藍慢慢轉過身子,用滿是淚痕的眼光看黎之偉,她伸出手去,握住了黎之偉的手,哀婉的、淒切的、悲痛的、求助的說:「黎之偉,你有沒有一點愛我?你要不要我?」
黎之偉怔住了。剛剛和采薇見面的震動猶存,這會兒,卻面臨另一個新的震動。他緊握著迎藍的手,不知道該說什麼。
韶青無言的站在旁邊,嘴唇上的血色,不知不覺的在消失,連帶那面頰上的嫣紅,也一起不見了。
第七章
夜深了,窗外的雨似乎越下越大,雨珠瘋狂的敲著玻璃窗,像一支破碎的歌,帶著涼意的風,鑽著每扇玻璃窗的空隙,發出嗚嗚不斷的悲鳴。雨和風,形成一種主調與和弦,那樣愴涼的在夜色中傾訴著。
迎藍和韶青兩人都躺在床上,兩人都沒睡著。迎藍仍然在想白天的種種遭遇,想阿奇,和他那中美混血兒。韶青的思緒飄浮在一層矛盾的雲層裡,她似乎駕著雲,卻上也不能上,下也不能下,動也不能動,只怕一不小心,就從雲端摔下,粉身碎骨。可是,雲端的冷冽,雲端的寒惻,雲端的孤獨,又使她週身顫慄。迎藍低低的歎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