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的電話鈴響,她機械化的拿起電話筒,機械化的流水般先說話:「您好,這兒是達遠公司董事長秘書室。請問您貴姓?要找哪一位?」對方沉默著,她可以聽到那沉重的呼吸聲。
阿奇!她想,這傢伙又來惡作劇了,準是阿奇!「喂喂,」她喊,嘴邊已帶著笑意:「不說話我就掛電話□!」
「等一等,別掛!」對方總算開了口,迎藍一怔,這不是阿奇的聲音。「你是夏迎藍嗎?」
「是的。」「我是黎之偉!」「噢!」她大吃一驚,剛剛才和采薇分手,黎之偉又打電話來,這不是太意外了嗎?他要幹什麼?難道也要找她幫忙?她想起他手上的刀,有點寒意。「你有什麼事?」她的語氣冷淡。「我是特地打電話向你道歉的。」對方的聲音低沉和緩而溫柔,一點都不像昨天那個凶神惡霸。「對不起,夏迎藍,我昨天莫名其妙的傷害了你,我希望……那些傷不會太重?」他語氣擔憂而內疚。「不不。」她慌忙說:「一點都不嚴重。你不要放在心裡。」
「我是喝醉了酒。」他解釋著:「心情不好再加上酒一衝,就發起酒瘋來。我嚇到你了嗎?」
「有一點。」她坦白的說。
他歎了口氣,聲音更柔和了。
「你下班後,可不可以和我談一談……」
「哦,不行!」她慌忙接口,下班以後的時間是阿奇的,她不要再捲入黎之偉和祝采薇的公案裡。「我下班以後還有事!」她說得又急又快。對方沉默了片刻,她幾乎感覺出他又受傷了。
「你以為……」他慢慢的說:「我還會傷害你嗎?我今天沒喝酒,約你出來,純粹是為了昨天的事道歉!能不能請你把昨天我那副惡劣的樣子忘掉!」
「我已經忘掉了。」她慌忙說:「我知道你的心情,我不會怪你,我今晚真的有約會……」
「和阿奇嗎?」他問。她怔了怔,想起蕭彬說過,阿奇和他曾是好朋友。
「是的,是阿奇。」她坦白承認。
「我懂了!」黎之偉在電話裡大笑了起來。「我懂了!你還敢口出狂言,不會嫁給蕭家人?哈哈哈哈!又一個女秘書,又一個自命清高的拜金主義!哈哈哈哈!好了,不打攪你了!去和闊家公子約會吧!」他似乎要掛電話。
「喂喂!」她急切的嚷著,又驚奇又慌亂。「不要掛電話!你說說清楚,什麼闊家公子?阿奇只是達遠的保安人員,或者是小職員,或者是工友……」
「哈哈哈!」黎之偉笑得她耳膜都震痛了。「你在說些什麼鬼話?蕭人奇是達遠的工友?你大概還沒睡醒吧?還是和我一樣喝多了酒?」「蕭人奇?」她愣愣的握著聽筒,腦子裡紛紛亂亂的,什麼思緒都整理不出來。「是的,蕭人奇,蕭彬最小的一個兒子!大家都叫他阿奇!我早就猜到,你是蕭彬為阿奇物色的人選了!」
她閉上眼睛,覺得腦子裡所有的血液都往下沉。在這一剎那間,她明白了,所有的事都清清楚楚的呈現在她面前;那個荒唐的賭注,她輸了,要嫁他,她贏了,也要嫁他!他從一開始就在戲弄她,她卻一步步的掉進他的網裡去。他的時而憂鬱,時而快活,他的神秘身份,工友,科長,職員,不屬於編制內的外圍人員……去他的!她被騙了,被徹徹底底的騙了!「喂,」黎之偉在叫:「你在幹什麼?」
「哦,」她醒過來,深深深深的吸了口氣,迫切的問:「你現在在什麼地方?」「就在你大廈對面的公用電話亭!」
「我馬上就過來,你等我!」
她掛斷了電話,抓起桌上自己的皮包,轉身就向秘書室外走。在門口,她幾乎和正跑進來的阿奇撞了個滿懷。阿奇一把抓住她,驚問:「你怎麼了?你要到哪裡去?你的臉色怎麼這樣難看?你生病了嗎?你……」她費力掙脫了他的掌握,含淚喊:
「不要理我!」她衝進電梯,阿奇也要衝進來,她迅速的按下了關門鈕,把他關在門外,直接的下到一樓,她飛奔著跑向街對面。
半小時以後,迎藍已經和黎之偉散步於碧潭的山明水秀中了。黎之偉和昨天已經大大不同了,他沒喝酒,換了一身整潔的衣裳,看起來就清爽了不少。仍然是絡腮鬍子,雙目仍然灼灼發光,有逼人的威力,不過,他心平氣和,舉止、談吐、風度……都成了第一流的。他們走過吊橋,沿著一條通往「情人谷」的山路,蜿蜒的向山內的綠蔭深處走去。這天不是假日,四周沒有一個人影,只有陣陣蟬鳴與鳥啼,打破了周圍的靜謐。「我猜,你已經知道我的故事了?」黎之偉問。
「是的。」她機械化的回答,心思恍惚,頭腦昏沉,所有的意志和注意力,都集中在「阿奇」的身份上。
「你一定對我印象惡劣吧?」他說:「我昨天去達遠,並不是找麻煩去的,而是──」他咬咬入「我知道蕭彬又請了一個新的女秘書,我跟蹤過你幾次,看到你都和阿奇在一起,我想,我要救你,我要在你被金錢買動之前,把你帶走。」
「金錢買動?」她側頭沉思:「他們從沒有用金錢來買我,連吃飯,都常常是我在付錢。」她正眼看他:「你確定阿奇是蕭彬的兒子嗎?你不是安心來破壞我們吧!」
他驚異的看她,皺著眉研究她,好像她是個怪物。
「你和他交朋友,居然不知道他姓什麼?家在那裡?父母是誰?你是不是太新潮了?這種事,我能騙你嗎?你只要去隨便打聽一下,就可以知道真相,甚至於,你待會兒打個電話去蕭家,只說找蕭人奇,你就知道他是不是蕭家人了!我不明白的是,他為什麼要把自己的真身份隱藏起來?而且,顯然大家都在暗中幫他隱瞞,連蕭彬也是。否則,早就穿幫了!」
她回憶和阿奇認識的點點滴滴,回憶他對自己身份的敏感和掩飾,回憶他那個矛盾的賭注,回憶他閃爍其辭的談話……更回憶起他的嬉笑怒罵,回憶起他的「落魄」,付不出牛肉麵錢,自稱為「窮小子」……她越想越氣,越想越沮喪,趙想越委屈,越想越傷心……總之,她被騙了,被玩弄於股掌之間!被他唬得團團轉!他一定暗中欣賞自己的演技吧!他一定常常向家人炫耀他的成果吧!怪不得蕭太太會跑到秘書室來和她東拉西扯,她是鑒定「準兒媳婦」的呢!現在,她都想通了,所有的神秘,都不再神秘了!除了一件,就像黎之偉說的,他何必隱藏身份呢?
「我懂了!」黎之偉忽然說:「他在扮演我!」
「扮演你?」她更糊塗了。
「他先扮窮小子,再回復闊少爺的身份,這樣,你才能區別兩者之間有多大差異,這是青蛙王子的故事。當你以後,發現他居然是王子時,你會更加喜出望外。有比較你才能明白你手裡的東西有多珍貴!」他歎了口氣:「知道嗎?采薇如果從沒遇到我,一上來就遇到蕭人仰,她會以為愛情理所當然是那種樣子的。就因為先有了我,我沒有的,他都有。我不能滿足她的,蕭人仰可以滿足,什麼夏威夷的火鶴花、蘇格蘭的風信子、荷蘭的鬱金香……他都能變魔術似的變來。采薇看不到這些花花草草費了多少金錢,只看到他費了多少心血。於是,人仰征服了采薇,用他的金錢征服了采薇,把我一棍打進地獄裡去。你懂了嗎?」他凝視她,眼底又浮出了那絕望的悲哀,他低低的、沉沉的、啞啞的再接了幾句:「蕭家的人都絕頂聰明,他們每個人身後都有個智囊團,幫他們爭取他們所要的東西,以前,他們要金錢財勢,從一個小公司開始,併吞,發展,直到現在,已成為一個大財團。然後,他們想收集全台灣的美女了。」
她瞪著他,他說得那麼清楚,那麼有條有理。她知道,這就是真實面了,黎之偉打開了這真實面。讓她從幕前一直看到幕後。「他們的手段真高,是嗎?」她喃喃的問。
「如果手段不高,他們怎麼會有今天?采薇和我奠定了七年的感情,被他們幾個月就打垮了!采薇!」他深深吸氣,好像有個蟲子在啃噬他的心臟,他的面容扭曲了,她看得出來,他在強忍著多大的痛楚。「你不認識采薇,你不會知道她是多麼純純的、柔柔的女孩!在蕭家介入以前,我相信,就用一百輛坦克車來拉她,也不見得會把她從我身邊拉開!」
「我見過采薇!」她脫口而出。
「哦?」他驚奇的挑起眉毛。
「就是今天中午的事,她為了你,來慰問我!」
「哦?」他的聲音發顫了。「她提到過我嗎?提到過嗎?」他急促而迫切,臉色變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