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倩雲在街頭分了手,她帶著尼尼走回鍾家。一進大門,就聽到好一陣笑語喧嘩,家裡的人似乎很多,可慧的笑聲最清脆。她詫異的跨進客廳,一眼看到徐大偉和高寒全在。可慧這小丫頭不知道在玩什麼花樣?翠薇正在張羅茶水,帶著種「得意」的暗喜,分別打量著徐大偉和高寒。難得文牧也沒上班,或者,他是安心留下,要放開眼光,為女兒挑選一個女婿?鍾老太太坐在沙發裡,正對高寒不滿意的搖頭,率直的問:「你的頭髮怎麼還是這麼長?」
高寒用手把濃髮一陣亂揉,笑嘻嘻的說:
「我去理過發,不騙你,奶奶。那理髮師一定手藝不精,剪了半天,不知道怎麼還沒剪掉多少!」
「你真理過發嗎?」奶奶懷疑的推眼鏡。
「他真的理過!」徐大偉一本正經的幫高寒說:「去女子理髮店理的!」滿屋大笑,高寒斜瞅著徐大偉。
「小心,徐大偉,你快入伍受訓了,那時,你會理個和尚頭,准漂亮極了。我知道,可慧頂喜歡和尚頭了,是不是,可慧?」「啊呀!」可慧尖叫。「徐大偉,如果你沒頭髮……老天!」她跌腳大歎。「我不能想像你會丑成什麼樣子!」
「可慧,」文牧開了口,「你認為男孩子的漂亮全在頭髮上嗎?」「爸爸,」可慧嬌媚的對父親揚了揚眉毛。「你必須原諒,我很膚淺,審美觀不夠深入,看人從頭看到腳,第一眼就看頭髮!」盼雲走進屋來,打斷了滿屋的笑語喧嘩。她慌忙抱起地上的尼尼,解開它的帶子,對大家說:
「你們繼續談,我上樓去了。」
「盼雲,」文牧喊住了她。「何必又一個人躲在樓上?坐下來跟大家一塊兒聊聊不好嗎?」
盼雲看了文牧一眼,腦子裡還縈繞著倩雲的話:文牧夫婦會以為你賴在鍾家,等老太太過世了好分財產呢!你們會嗎?會這樣想嗎?文牧遞給她一杯冰凍西瓜汁。
「這麼熱的天,還出去遛狗?」他問,眼光落在她那年輕細緻的面龐上。盼雲笑笑,沒有回答,接過了西瓜汁,她低聲道了句謝。小狗從她膝上跳下去,躲到屋角,躺在地上,吐著舌頭喘氣,它已經累得筋疲力盡了。「嗨!」高寒一下子閃到她面前,衝著她微笑。很快的說:「記不記得上次那支歌?可慧要我把它寫成套譜,我真的寫了,通常沒有鋼琴譜,我也加上了。而且,我把那歌詞改了改,寫成了完整的,你要不要彈一彈試試看?」他渾身東摸西摸,大叫:「可慧,我把歌譜放到什麼地方去了?」
「在你摩托車的包包裡!」可慧說。
「拜託拜託,你去給我拿來好嗎?」
「是!」可慧笑著,奔出去拿歌譜。聚散兩依依9/29
盼雲瞪著高寒,唉!她心中在歎氣,我並沒有興趣彈琴,我也不想彈琴,尤其在這麼多人面前,我一點情緒都沒有,真的沒有。她的眼光一定流露了內心的感覺,因為高寒的神情變得更熱切了,有種興奮的光采燃亮了他的眼睛,他看來滿身都是「勁」。「你會喜歡那支歌,我向你保證。」他說。
可慧奔回來了,舉著歌譜。
「來!小嬸,你彈彈看!」她跑過去打開了琴蓋,把琴凳放好,對盼雲誇張的一彎腰,一攤手,拉長了聲音說:「請──」盼雲無法拒絕了,她無法拒絕這兩個年輕人的熱情和好意。而且,她明白,可慧並不是要她表演彈琴,而是要借她的表演帶出高寒的「才氣」。她拿著琴譜,走到鋼琴前坐下。可慧早已把吉他塞進了高寒手中。她望著那譜,彈了一段前奏,立刻,她又被那奇妙的音符捉住了,她開始認真的彈了起來,和著高寒的吉他,這次,他們的合奏已經達到天衣無縫,不像上次要改改寫寫。高寒站在鋼琴邊,彈了一段,他就開始唱起來了,完全沒有窘迫,他顯然非常習慣於表演,也唱得委婉動人而感情豐富。於是,盼雲驚奇的發現,他對原來的詞句,已經修正了很多,那歌詞變成了:
「也曾數窗前的雨滴,也曾數門前的落葉,數不清,數不清的是愛的軌跡:
聚也依依,散也依依。
也曾聽海浪的呼吸,也曾聽杜鵑的輕啼,聽不清,聽不清的是愛的低語:
魂也依依,夢也依依。
也曾問流水的消息,也曾問白雲的去處,問不清,問不清的是愛的情緒:
見也依依,別也依依!
………………」琴聲和歌聲到這兒都做了個急轉,歌詞和韻味都變了,忽然從柔和變為強烈,從緩慢變為快速,從纏綿變為激昂:
「依依又依依,依依又依依,往者已矣!來者可追!
別再把心中的門兒緊緊關閉,
且開懷高歌,歡笑莫遲疑!」
高寒唱完了,滿屋子笑聲掌聲喝采聲。盼雲很快的關上琴蓋,在一種驚愕和震動的情緒下,她不由自主的瞪著高寒。她相信,滿屋子除了她,沒有一個人聽清楚那歌詞,因為它又文言又白話,後面那段的節奏又非常快。她直直的瞪著高寒,立刻,她發現高寒也正肆無忌憚的瞪著她,那眼光又深沉,又古怪,又溫柔,又清亮……她一陣心慌,站起身來,她很快的離開了鋼琴,去餐桌邊為自己倒了一杯冰水。
「高寒!」可慧在叫著,奔過去,她搖著高寒的手。「再為我們唱一支什麼,再為我們唱一支!大家都喜歡聽你唱,是不是,奶奶?」盼雲放下了玻璃杯,轉過身子,她想悄悄的溜上樓去,才走了兩步,她就聽到高寒那種帶有命令意味,似真似假,似有意似無意的聲音:「如果都喜歡聽我唱,就一個也不要離開房間!」
盼雲再一次愕然。她本能的收住腳步,靠在樓椅扶手上,抬頭去望高寒。高寒根本沒看她,他低著頭在調弦。徐大偉輕哼了一聲,從沙發中站起來,高寒伸出一隻腳去,徐大偉差點被絆了一跤。徐大偉站直身子,有些惱怒。
「你幹嘛?」他問。高寒望著他笑。「你想走,你存心不給我面子。你不給我面子,就等於不給可慧面子!不給可慧面子,就等於不給鍾家全家面子!」
可慧望望高寒,又望望徐大偉。
「徐大偉,」可慧對徐大偉揮揮手。「坐好,坐好,別動。你要喝什麼,吃什麼,我給你去拿!」
「我要──」徐大偉沒好氣的叫出來:「上廁所!」
「噢!」可慧漲紅了臉,滿屋子的人又都笑了。
盼雲是不便離開了,不管高寒的話是衝著誰說的,她都不便於從這個熱鬧的家庭聚會中退出了。但是,她仍然悄悄的縮到屋角,那兒有一張小矮凳,她就坐了下去。小尼尼跑到她的腳邊挨擦著,她抱起尼尼,把下巴埋在尼尼那柔軟的白毛裡。高寒又唱起歌來。他唱「離家五百哩」,唱「鄉村路」,唱「陽光灑在我肩上」,唱「我不知如何愛他」……他也唱他自己作的一些歪歌,唱得可慧又笑又叫又拍手……他始終就沒有再看盼雲任何一眼。然後,盼雲抱著尼尼站起身來,她真的想走了,忽然,她聽到高寒急促的撥弦,唱了一支她從未聽過的歌: 「不要讓我那麼恐懼,擔心你會悄悄離去,不要問我為什麼,忽然迷失了自己!不要讓我那麼心慌,擔心你會忽然消失,告訴我我該怎樣,才能將哀愁從你臉上抹去…………」
她摔摔頭,抱緊尼尼,她把面頰幾乎都埋在尼尼的長毛中。她沒有對屋子裡的人招呼,只是逕自往樓上走去。沒有人留她,也沒有人注意她。高寒仍然在撥著琴弦,唱著他自己的歌: 「為什麼不回頭展顏一笑,
讓煩惱統統溜掉?為什麼不停住你的腳步?
讓我的歌把你留住!………………」
她轉了一個彎,完全看不見樓下的人影了,輕歎一聲,她繼續往前走。但是,她聽到樓下有一聲碎裂的「叮咚」聲,歌停了,吉他聲也停了。可慧在驚呼著:
「怎麼了?」「弦斷了!」高寒沉悶的聲音:「你沒有好好保養你的吉他!」「是你彈得太用力了。」可慧在說:「怎麼樣?手指弄傷了嗎?給我看!讓我看!」「沒事!沒事!」高寒叫著:「別管它!」
「我看看嘛!」可慧固執的說。
「我說沒事就沒事!」高寒煩躁的說。
盼雲走到自己房門口,推開房門,她走了進去,把樓下的歡笑叫嚷喧嘩都關到門外,她走到梳妝台前面,懶洋洋的坐了下去。梳妝台上放著一張文樵的放大照片,她拿起鏡框,用手輕輕摸著文樵的臉,玻璃冷冰冰的,文樵的臉冷冰冰的。她把面頰靠在那鏡片上,讓淚水緩緩的流下來,流下來,流下來,她無聲的哭泣著,淚水在鏡片和她的面頰上氾濫,她心中響起了高寒的歌聲: 「依依又依依,依依又依依!」她搖頭,苦惱而無助的搖頭。高寒,你不懂,你那年輕歡樂的胸懷何曾容納過生離死別?紙上談兵比什麼都容易!「情到深處不可別離,生也相隨,死也相隨!」這才是「情」呵!古人早有「問世間情為何物?教世人生死相許」的句子,早把「情」字寫盡了。再沒有更好的句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