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不!」她慌忙搖頭,眼光透過他,看到別處去。「你根本沒有給我什麼印象,談不上好壞!」
「呃?」他又「呃」了一下,好像喉嚨口被人塞了個雞蛋。「罵夠了嗎?」他問。「罵?」她挑高眉毛,在人群中找尋徐大偉。「我什麼時候罵過你?我從不對不值得的事浪費口舌。」她看到徐大偉了,他正在跟蘇檖檖跳舞。「好了好了,」高寒用手把她的腦袋轉過來,強迫她的眼光面對自己。「我們休戰,怎麼樣?」他的眼睛炯炯發光,唇邊漾著笑意。她不語,慢慢的把視線從他面孔上垂下來,用手撥弄著他胸前的一件裝飾品──一個獅身人面像。
「獅身人面像是什麼意思?」她哼著問,不願講和的痕跡太快露出來。「是合唱團的標誌,我們每人都有一樣埃及人的東西,例如金字塔、人面相、古埃及護身符……我選了獅身人面像,因為──我是屬獅子的!」「屬──獅子?」她眼珠轉了轉,想推算他的年齡,忽然間,她發現自己上了當。「胡說!」她叫著:「十二生肖裡哪兒有獅子?」「有有有。」他拚命點頭。「我是屬第十三生肖,剛好是獅子。」「哦。」她咬咬嘴唇。「你屬第十三生肖,獅身人面,換言之,就是『人面獸心』的意思。」
「噢,」他低頭瞅著她:「你又罵人了。女孩子像你這麼利牙利齒,實在不好。讓我告訴你,可愛的女孩都是溫柔親切的,像你……」「我不可愛!」她瞪著眼睛,鼓圓了腮幫子,氣呼呼的嚷:「我也不溫柔!我不需要任何人來欣賞我!我就是這副德行!」
他皺起眉頭,詫異的研究她。
「奇怪。」他喃喃自語。「真奇怪。」
「什麼東西奇怪?」她忍不住問。
「有人屬第十四生肖,屬青蛙,你信不信?」
「什麼屬青蛙?」「你啊,你是屬青蛙的!」
「胡說八道!」「如果不屬青蛙,」他慢吞吞的說:「怎麼腮幫子一天到晚鼓得像青蛙的大肚子一樣呢!」
她揚起睫毛,張大眼睛,想生氣,兩腮就自然而然又鼓了起來,鼓啊鼓的,她卻驀然間大笑了起來。高寒瞪著她,看到她那樣翻天覆地的笑,忍不住也笑開了。他們的笑把所有的人都驚動了,一時間,整個房間的人都忘了跳舞,大家停下來,只是詫異的看著他們兩個相對大笑。聚散兩依依6/294
天氣由微暖轉為燠熱好像只是一剎那間的事,當花園裡的茉莉花驀然盛開,當玫瑰花笑得更加燦爛,當那小尼尼已長大到長毛垂地……盼雲知道夏天又來了。奇怪,人類生老病死,每天都有不同的變化,而春夏秋冬,一年四季卻永遠這樣固定的、毫無間斷的轉移過去。一天又一天,一月又一月,一年又一年。帶著尼尼,盼雲在花園中澆著花草,整理著盆景。不知從何時開始,鍾家這份整理花園的工作就落在盼雲身上了。這樣也好,她多多少少有些事可做。每天清晨和黃昏,她都會在花園中耗一陣子,或者,這是奶奶和文牧有意給她安排的吧,讓她多看一些「生機」,少想一些兒「死亡」。可是,他們卻不明白,她每天看花開,也在每天看花謝呵。
澆完了花,她到水龍頭邊洗乾淨手。抬頭下意識的看看天空,太陽正在沉落,晚霞在天空燃燒著,一片的嫣紅如醉,一片的絢爛耀眼。黃昏,黃昏也是屬於情人們的。「早也看彩霞滿天,晚也看彩霞滿天」,這是一支歌,看彩霞的絕不是一個人。如果改成「早也獨自迎彩霞,晚也獨自送彩霞」,就不知道是什麼滋味了?
她慢慢的走進客廳。整個大客廳空蕩蕩的,奶奶在樓上。翠薇──可慧的母親──出去購物未歸。文牧還沒下班,可慧已經放暑假了,卻難得有在家的日子。這小姑娘最近忙得很,似乎正在玩一種幾何學上的遊戲,不知道是三角四角還是五角,反正她整天往外跑,而家中的電話鈴整日響個不停,十個有九個在找她。唉,可慧,青春的寵兒。她也有過那份燦爛的日子,不是嗎?只是,短暫得像黑夜天空中劃過去的流星,一閃而逝。她在空落落的客廳裡迷惘回顧,鋼琴蓋開著,那些黑鍵白鍵整齊的排列,上面已經有淡淡的灰塵了。這又是可慧幹的事。她最近忽然對音樂大感興趣,買回一支吉他,彈不出任何曲子。又纏著盼雲,要她教她彈鋼琴,彈不了幾支練習曲,她就叫著:「不!不!不!我要彈歌,小嬸,你教我彈歌,像那支『每當春風吹過,樹葉兒在枝頭綠呀綠』!」
她怔著。是流行歌曲嗎?她從沒聽過。而可慧已瞪圓了大眼睛,驚詫得就像她是外星人一般。
「什麼?這支歌你都不知道?我們同學人人會唱!」
是的,她不知道。她不知道的東西太多了,豈止一支歌?她低歎一聲,走到琴邊。找了一塊布,她開始細心的擦拭鍵盤,琴鍵發出一些清脆的輕響。某些熟悉的往日從心底悄悄滑過,那些學琴的日子,那些沉迷於音樂的日子,以至於那些為「某一個人」演奏的日子……士為知己者死,琴為知音者彈哪!她身不由己的在鋼琴前面坐了下來。如果文樵去後,還有什麼東西是她不忍完全拋棄的,那就是音樂了。她撫摸著琴鍵,不成調的,單音符的彈奏著。然後,有支曲子的主調從她腦中閃過,她下意識的跟著那主調彈奏著一個一個的單音……慢慢的,慢慢的,她陷入了某種虛無狀態,抬起了另一隻手,她讓一串琳琳琅琅的音符如水般從她指尖滑落出來,……她開始彈奏,行雲流水般的彈奏,那琴聲如微風的低語,如森林的簌簌,如河流的輕湍,如細雨的敲擊……帶著某種纏綿的感情……滑落出來,滑落出來。這是一支歌!不是鋼琴練習曲。一支不為人知的歌,盼雲還記得在法國南部那小山城的餐館中,一位半盲的老琴師如何一再為她和文樵彈這支曲子,他用生疏的英文,告訴文樵,這是他為亡妻而譜的,盼雲當時就用筆記下了它的主調,後來還試著為它譜上中文歌詞: 「細數窗前的雨滴,細數門前的落葉,晚風化為一句一句的低語:
聚也依依,散也依依。
傾聽海浪的呼吸,傾聽杜鵑的輕啼,晨風化為一句一句的低語:
魂也依依,夢也依依。」
這支歌只譜了一半,幸福的日子裡譜不全淒幽的句子,或者,當時聽這支歌已經成為後日之讖,世界上有幾個才度完蜜月就成寡婦的新娘?她咬著嘴唇,一任那琴聲從自己手底流瀉出來。她反覆的彈著,不厭其煩的彈著。心底只重複著那兩個句子:「聚也依依,散也依依,魂也依依,夢也依依。」
她不知道自己重複到第幾遍。躺在她腳下的小尼尼有一陣騷動,她沒有理睬,仍然彈著。然後,她被那種愴然別緒給捉住了,她彈錯了一個音,又彈錯了一個音。她停了下來,廢然長歎。一陣清脆的鼓掌聲,可慧的聲音嚷了起來:
「好呀!小嬸!你一定要教我這支曲子!」
這小姑娘何時回來的?怎麼悄悄進來,連聲音都沒有?或者,是她彈得太忘形了。她慢慢的從琴鍵上抬起頭,漫不經心的回過身子,她還陷在自己的琴韻中,陷在那份「聚也依依,散也依依,魂也依依,夢也依依」的纏綿情致裡。她望著可慧,幾乎不太注意。但是,可慧身旁有個陌生的大男孩忽然開了口:「當你重複彈第二遍的時候,高八度音試試看!」
她一驚,愕然的望著那男孩,濃眉,大眼,熱切的眸子,熱切的聲音,熱切的神情……似曾相識,卻記不起來了。可慧已輕快的跑了過來,拉住了她的手:
「小嬸,我跟你介紹,這就是高寒。我跟你提過幾百遍的,記得嗎?高寒,」她望向高寒。「這是我的小嬸嬸!她是音樂系的,大學沒畢業,就嫁給我小叔哪!」
高寒定定的看著面前這個年輕的女人。中分的長髮,白皙的面頰,黑得深不見底的眸子,缺乏血色的嘴唇,心不在焉的神情,還有那種好特別好特別的冷漠──一種溫柔的冷漠,飄逸的冷漠,與世無爭的冷漠……她似乎活在另一個世界裡,那件黑襯衫,黑裙子,黑腰帶……他打賭他見過她,只是忘了在什麼地方見過。可是,這是一張不容易忘記的臉,這是一對不容易忘記的眼睛……他努力搜尋著記憶。尼尼跑過來了,頸子上的鈴兒響叮噹,像陽光一閃,他叫了起來:
「馬爾吉斯狗!」同時,盼雲注意到他脖子上那個「獅身人面」了。多久了?尼尼都快半歲了呢!時間滑得好快呀!原來這就是高寒,這就是可慧嘴裡夢裡心裡縈繞不停的高寒!就是會唱歌會編曲而又學了最不藝術的醫學院的高寒!就是把徐大偉打入一片愁雲慘霧中的高寒!她望著他,心不在焉的點點頭,心不在焉的笑了笑,心不在焉的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