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什麼?」「可慧沒有再寫信給你?」
「她從沒給我寫過信!我剛去美國時,還給她寫了封信,她也沒回。」她微蹙起眉梢,更深更深的凝視他:「你們還是鬧翻了?」她問。「盼雲!」他嚥了一下口水。凝視著她,終於說了出來:「當初,我們都中了她的計!她──從沒有失去過記憶,從沒有忘記在杏林中的一幕,她對我們兩個演了一場戲──為了報復。」她睜大眼睛,愕然的皺眉,愕然的搖頭。「不。」她說。「是的!」他深深的點頭,懇摯的。「後來,她跟我攤了牌,她說──這是兩個女人的戰爭!」
她愣在那兒,好半天都不動也不說話,只是蹙著眉沉思,似乎在努力回憶過去的點點滴滴。他也不說話,只是靜靜的瞅著她,靜靜的燃上了一支煙。煙霧在兩人間瀰漫、氤氳,然後,慢慢的擴散。「哦!」她終於吐出一口氣來,低下頭去,她用小匙攪動著咖啡。「簡直不可思議!」她看了看手錶,半小時在如飛消失。他的手一下子蓋在她的手上,也蓋在那手錶上。
「不要看表!」他激動的說。
她抬起睫毛來,驚愕、震盪、迷亂,而感動。
「你──」她低語:「這麼多年了,難道還沒有找到你的幸福?」「你──」他反問:「你找到了嗎?」
她猶豫了一下。「可能是。這些年,我過得很平淡,很平靜,很平凡。三個平字加起來的幸福。」他抬起手來,去撥弄她胸前的獅身人面像。
「在你的幸福中,還沒拋棄這個獅身人面?」
她輕輕的顫慄了一下。
「自從你給我戴上那一天起,這獅身人面像從沒有離開過我的脖子,連洗澡時我都沒取下來過!」
他的眼睛閃亮,灼灼逼人的盯著她。「你知道你這幾句話對我的意義嗎?」他屏息問。
她猝然推開杯子,站起身來:
「我該走了。」她說。「再坐五分鐘!」他按住她放在桌面的手。
她又被動的坐了下去。
「我們每次都好像沒有時間,」他說,咬咬嘴唇,「每次相遇,相會,相聚……都短暫得像一陣風。如果命中注定我們只有短促的一剎那,為什麼要留下那麼長久的痛苦和懷念?命運待我們太苛了。但是,盼雲,你有沒有想過,我們也從沒有好好掌握過自己的命運。尤其你,你總把你的命運交給別人,而不交給自己!」她看著他,深深的看著他。
「不要煽動我!」她低語。
「不是煽動。」他咬咬牙。「五分鐘太短暫,我沒有辦法利用五分鐘的時間再來追求你。我只告訴你幾句話,從我們認識到今天,到未來,你是別人的寡婦也好,你是別人的小嬸嬸也好,你是別人的妻子也好,你是別人的母親也好……我反正等在這兒!你能狠心一走,我無法拴住你。否則,只要你回頭望一望,我總等在這兒!」
「高寒!」她低喚一聲,淚水迅速充滿了眼眶。「你知道,我不是小女孩了,我要對別人負責任……」
「你一直在對別人負責任,除了我!」
「不要這樣說!你──很獨立、很堅強……」
「我不需要你負責任!」他打斷她。「但是,你該對你自己負責任!不是對任何一張契約負責任,而是對你自己的感情負責任!你怎能欺騙他?」
「欺騙誰?」她昏亂的。
「你怎能躺在一個男人身邊,去想另一個男人?」他再度伸手碰觸她胸前的墜子。「別說你沒有!」
她抬起睫毛,眼睛睜得大大的,瞬著他。她喘了一口氣,終於站起身來。「我走了!」「定一個時間!」他命令的。「我們必須再見面!我的話還沒說完!」「沒有時間了,高寒!」她的聲音有些酸楚。「我明天早上九點的班機飛美國。」他坐在那兒不動,死瞪著她。
「認命吧,人生,有許多事,都是無可奈何的。」她勉強的說:「怪只怪,我們相遇的時間,從來沒有對過!」她歎口氣,很快的說:「再見!」他跳起身來。「我送你出去。」她不說話,他走在她身邊。他們走出了醫院的大廳,到了花園裡,花園的另一端是停車場。老遠的,盼雲已經看見楚鴻志站在車前,不耐煩的張望著。她對他揮揮手,反身對高寒再拋下了一句:「再見!祝你──幸福!」
「不必祝福我!」他飛快的說:「我的幸福一直在你手裡!」
她咬緊牙關,昂著頭,假裝沒有聽到。她筆直的往楚鴻志那兒走去。高寒沒有再跟過來,他斜靠在一棵大樹上,雙手插在那白色外衣的口袋裡。
她繼續往前走,忽然聽到身後有口哨的聲音,很熟悉的曲調,多年前流行過的一支歌,歌名似乎叫惜別。頭兩句就是「為何不回頭再望一眼?為何不輕輕揮你的手?你就這樣離我而遠去,留下一片淡淡的離愁……」她固定的直視著前面,直視著楚鴻志,脖子僵硬,背脊挺直,她知道,她決不能回頭,只要一回頭,她就會完全崩潰。她從沒料到,事隔多年,高寒仍然能引起她如此強烈的震撼。不應該是這樣的!時間與空間早該把一切都沖淡了。再見面時,都只應當留下一片淡淡的惆悵而已。怎會還這樣緊張?這樣心痛?
她停在車邊了。楚鴻志審視著她的臉色。
「出了什麼問題?你耽誤了很久,臉色也不好看。檢查報告出來了嗎?」「是的。」她飛快的說:「一切都好,沒有任何毛病。」她急急的鑽進車子,匆忙而催促的說:「快走吧!」
楚鴻志上了車,發動了車子。
車子繞過醫院的花園,開出了大門。盼雲的脖子挺得更加僵硬了。眼光直直的瞪著車窗外面,簡直目不斜視。但她仍然能感到高寒在盯著她和車子,那兩道銳利的目光穿越了一切,燒灼般的刺激著她的神經。
車子滑進了台北市的車水馬龍中。這輛車是倩雲的。倩雲嫁給了一個工程師,因為他們回國,而特地把車子借給姐夫用。倩雲、可慧、高寒、埃及人……久遠的時代!多少的變化,多少的滄桑……可慧,可慧,可慧!殘忍呵,可慧!殘忍呵!「你遇到什麼老朋友了嗎?」鴻志看了她一眼,忽然問。
她一驚,本能的瑟縮了一下。轉過頭去,她盯著鴻志。他那麼篤定,那麼自然,那麼穩重。像一塊石頭,一塊又堅固又牢靠的石頭。一塊禁得起打擊、磨練、沖激的石頭。她奇異的看著他,奇異的研究著她和他之間的一切。愛情?友誼?瞭解?他們的婚姻建築在多麼奇怪的基礎上?她吸了口氣,莫名其妙的問出一句話來:「鴻志,你不認為愛情是神話嗎?」聚散兩依依29/29
「不認為。」他坦率的回答。「那是小孩子的玩意兒。」
「我們之間有神話嗎?」她再問。
「沒有。我們是兩個成熟的人。」他伸手拍拍她的膝。「怎麼了?盼雲?」她搖搖頭。望著車窗外面。數年不見,台北市處處在起高樓,建大廈。是的,孩子時代早已過去,成人的世界裡沒有神話。別了!獅身人面!別了!埃及人!別了!高寒!別了!台北市!明天,又將飛往另一個世界,然後,又是「明日隔山嶽,世事兩茫茫」的局面了!這就是人生。多少故事此生彼滅,最後終將幻化為一堆陳跡。這就是人生。別了!高寒!第二天早上,盼雲到飛機場的時候,眼睛還是紅腫的,一夜無眠,使她看來相當憔悴。但是,在賀家老夫婦的眼裡,盼雲的沮喪和憂鬱只不過是捨不得再一次和家人分手而已。賀家夫婦和倩雲夫妻都到機場來送行了,再加上楚鴻志的一些親友們,大家簇擁著盼雲和鴻志,送行的場面比數年前他們離台的時候還熱鬧得多。
雖然是早上,雖然機場已從台北松山搬到了桃園。飛機場永遠是人潮洶湧的地方。盼雲走進大廳,心神恍惚,只覺得自己從昨天下午開始,就像個行屍走肉般跟著鴻志去這兒,去那兒,拜見親友,赴宴會,整理行裝……她強迫自己忙碌,以為忙碌就可以失去思想,就可以阻止自己的「心痛」感。但,她仍然失眠了一夜,仍然回憶起許多過去的點點滴滴,仍然越來越隨著時間,加重了「心痛」和感傷。
大廳裡都是人,有人舉著面紅色的大旗子,在歡送著什麼要人。有班留學生包機也是同日起飛,許多年輕人和他們的親友在擠擠攘攘,照相機的閃光燈此起彼落。有些父母在流淚,年輕人也依依不捨……人,永遠在「聚」與「散」的矛盾裡!檢查了行李,驗了機票,繳了機場稅……盼雲機械化的跟著楚鴻志做這一切。然後,忽然間,她覺得似乎有音樂聲在響著,輕輕的,像個合唱團的歌聲……她甩甩頭,努力想甩掉這種幻覺。但,合唱團的聲音更響了,有吉他,吉他,吉他……她再甩頭。完了,她准患上了「精神分裂症」,否則,就是「妄想症」。鴻志多的是這種病患者。她用手揉揉額角,感到汗珠正從髮根沁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