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瞧,我跛了,我的腿再也好不了了。」
「這並不要緊,可慧,很多人身體上的缺陷比你嚴重了一千倍,他們還是照樣活得好好的!而且,你的心智、才華、容貌……都沒有因為你的腿而減少一分原來的美好,是不是?」
「可是,小嬸嬸,」可慧把遮著眼睛的化妝紙揉成一團,注視著盼雲。她眼中滿含憂愁和恐懼。「我告訴你,高寒會不要我了!」「胡說!」盼雲接口:「他決不是那種男人,他決不會因為你有這麼一點點小缺陷,就停止愛你!這是你自己多心!你太敏感,太在乎這個缺陷,你就開始胡思亂想了。」
「不,不是胡思亂想。」可慧緊盯著盼雲,恐懼得嘴唇發白。「我告訴你,小嬸嬸,高寒心裡有了別人!」
盼雲心中猛跳,震動了。難道她恢復了記憶?
「有了誰?」她問。「我不知道是誰?」她憂愁的說:「我只是感覺得出來,他心裡有了別人!」「哦!」盼雲鬆了一口氣。她並沒有恢復記憶。「那是你的幻想。可慧,你太擔心失去高寒,所以你就有了幻覺。」
「不,」可慧搖著頭,淚霧迷濛。「他常常對著我發呆,他心神不定。有的時候,我覺得他的人雖然在我身邊,他的心離我好遠好遠,我不知道他在想什麼。噢,小嬸嬸!」她苦悶的低喊:「我真希望,我出車禍的時候就死掉了,那時,我是最幸福的,最快樂的!」「不要亂說!」盼雲顫慄了一下。
「真的。」可慧盯著她。「高寒如果真變心了,我是不要活的!我跟你說,我寧可死掉,也不能失去高寒!我講真話!」
盼雲又顫慄了,覺得背上冒著涼意。
「你為什麼認定高寒會變心呢?」她無力的問。
「我們吵架,昨天晚上,我們吵架了!因為高寒總是不守時,他對我遲到,對學校上課也遲到,他的功課又當掉了!我罵他沒有責任感,說他不夠積極。他居然對我大吼大叫的說:『我是沒有責任感,我是不積極,我甚至不是男子漢,因為如果我是男子漢,我就去追別人了!』哦,小嬸嬸,我好怕,好怕,告訴我怎麼樣可以讓他不變心?我好怕好怕!」
「不要怕,」她咬咬牙,深吸了口氣。「你不要去記住吵架時候的話,人一生氣,什麼話都說得出來!放心,可慧,他不會對你不負責任的!」「我很懷疑。」可慧打開了手提包,拿出一張縐縐的紙來,對盼雲說:「你看看,這是什麼意思?他現在只要安靜下來,就拿筆在紙上塗這兩句話!他又不要參加大專聯考,寫什麼總統訓詞?」盼雲接過那張紙,打開來,立刻看到高寒那虯勁的筆跡,在整張紙上寫滿了兩句話:
「不到最後關頭,絕不輕言犧牲,
不到最後關頭,絕不放棄希望!」
盼雲握著紙,怔著。半晌,她抬眼望著可慧,勉強的說:
「這不能證明什麼呀?」
「證明他心裡還有一個女人!」可慧神經質的叫著。伸手握住了盼雲的手腕,揉著,晃著。她求助的、哀切的看著盼雲。「你不懂嗎?我已經把整顆心都給他了!還有什麼『絕不輕言犧牲,絕不放棄希望』的話!這是對另外一個女人而言的!」盼雲悚然而驚,她瞪著可慧。愛情,愛情是什麼?會讓一個小女孩變得如此敏銳,如此纖細?她瞪著可慧,看到的是可慧那茫然無助的神態,那哀哀切切的眼睛,那憔悴瘦削的面頰,那恐懼憂慮的樣子……她的小手神經質的攥著盼雲,那樣不安的蠕動,那樣不安的拉扯……
「哦!」可慧仰了仰頭,讓淚珠在眼眶裡轉動。「我真想死!我真想死!我真想知道他不要犧牲的是誰?不想放棄的是誰?我真想知道!」盼雲背上的寒意更深了,她打了個寒戰。
「可慧,」她幽幽的說:「我跟你保證,不會有這個女人!我跟你保證!」她把她的頭攬進懷中。
於是,五月,盼雲和楚鴻志閃電結婚。婚後,她立刻就和楚鴻志直飛美國。聚散兩依依26/2914
夏天來了。可慧坐在沙發裡。她的膝上放著兩封信,她已經對這兩封信翻來覆去的看了好幾小時,一面看,一面沉思,一面轉動著眼珠,不自禁的微笑著。高寒坐在另一張沙發裡,手裡抱著本又厚又重的醫書,拿著鉛筆,在書上勾劃。他這學期要重修兩門功課,他已下定決心,不論心底還有幾千萬種煎熬,也要把書念好。
客廳中只剩下他們兩個,由於好些日子來,兩人之間有些摩擦,鍾家老一輩的,就更加避開他們,給他們積極製造單獨相處的機會。好半天了,室內都安安靜靜的。終於,高寒耐不住那股沉寂,他抬起頭來望著可慧。可慧還在看那兩封信,她的眼珠又生動又活潑,臉上漾著笑意。什麼信使她這麼開心?使她又恢復了調皮和一些近乎戲謔的神情?他有些驚奇了,放下書本,他問:「你在看誰的信?」「 !」可慧眼珠大大的轉動了一下,微笑的望著他。「我終於引起你的注意了?」
原來在使詐!高寒立刻再抱起書本。
「你繼續看信吧,我不感興趣。」
「哦,是嗎?」可慧笑著,用手指彈著信紙,自己報了出來。「一封是徐大偉寫來的,他說他軍訓快受完了。馬上有家化工廠聘請他去工作,他說──他還在等我,問我的意思如何?」他抬眼看了她一眼,虛榮,你的名字是女人。
「好啊!」他說:「如果你又看上他,我無異議!你盡可不必顧慮我!」「哼!」她輕哼了一聲,仍然好脾氣的微笑著。「你怎麼一點醋勁都沒有?實在不像個愛我愛得如瘋如狂的人,很多時候,我都覺得你有點冷血。」
「說不定是冷血,如果有一天你發現我的血液是綠顏色的,不必奇怪。」「我早就發現了,是黑顏色,黑得比黑夜還要黑。」
「看不出,你還有點文學頭腦,」他笑了笑,用鉛筆敲著那厚厚的原文書。「你看不出的地方還多著呢!」可慧笑著,面頰湧上了兩團紅暈。難得,她今天的脾氣好得出奇。
「還有一封信是哪個崇拜者寄來的?」高寒不經心的問:「原來你現在還收情書。」「我一直就沒斷過收情書。我為什麼要斷?我又沒嫁人,又沒訂婚!」「嗯。」他哼了一聲,逃避的把眼光落回書本上去。他不想談這個問題。可是,可慧的沉默又使他有些不安,有些代她難過。被一個「不愛自己」的人「愛著」,太苦!被一個「自己不愛」的人「愛著」,也太苦!他歎了口氣。「可慧,你知道,我不畢業,是無法談婚姻的!……」
「喲喲喲!」可慧一疊連聲的叫著。「我又沒向你求婚,你緊張個什麼勁?你無法談婚姻,即使你有辦法談婚姻,我還要考慮考慮呢!」「哦!」他再應了一聲,不說話了。看樣子,自己的話又傷了她的自尊了?他偷眼看她,她仍然在撥弄著信紙,臉上的表情是深思的。「還有一封不是情書,是從美國寄來的。我想你不該忘記她──賀盼雲!」高寒整個人都震動了,鉛筆從書本上滾落到地毯上去。他的心仍然絞痛,他的意志仍然迷亂。盼雲已經嫁了,那閃電的結婚,閃電的離台……只代表一個意義,斷了他所有的念頭!斷了他所有的希望!盼雲,你做得太絕!做得太傻!做得太狠!他彎腰拾起地上的鉛筆,用來掩飾自己的失態。他相信,自己的臉色一定發白了,賀盼雲,這個名字仍然使他全心痙攣。可慧似乎並沒看出他的失態,她全神貫注在那封信裡:
「賀盼雲,我現在只能叫她賀盼雲,是不是?」她說:「她既然變成了楚太太,我總不能還叫她小嬸嬸。」她望著信紙。「她的信寫得很好,她告訴我,感情需要細心的培養,就像花草需要灌溉一樣,她要我收斂一些孩子脾氣,對你──她提到你,高寒!──對你耐心一些,要我不止愛你,還要鼓勵你,幫助你,扶持你…… !高寒,賀盼雲也昏了頭,她怎麼不要你來鼓勵我?幫助我?扶持我?跛了腳的是我又不是你!」高寒胃裡在抽搐翻攪,最近,他經常胃痛,一痛起來就不可收拾。他知道這病症,由鬱悶、煩躁、痛苦、絕望──
和睡眠不足、飲食不定所引起的,可能會越來越嚴重。但是,他懶得去理會它。「怎麼了?你?」可慧伸頭看看他。「你額上全是汗。天氣太熱了嗎?冷氣已開到最大了。」
他伸手擦掉額上的汗。
「別管我!」他說,假裝不經心的:「她信裡還說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