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全是為你!」他慌忙說:「不全是為你!真的,可慧,別把責任都往自己身上攬。」他用一隻手托起她的下巴,用另一隻手去擦她的眼淚。「笑一笑,可慧。」他柔聲說:「笑一笑。」
她含著眼淚笑了笑,像個孩子。
他扶著她的頭,要把她扶到枕上去,因為她又東倒西歪了。她悄眼看他,室內靜悄悄的,只有他們兩個,所有的人都安心避開了。她忽然伸出胳臂,挽住了他的頭,把他拉向自己,她低語:「吻我!高寒!」高寒怔了怔,就俯下頭去,情不自禁的吻住了她。她另一隻手也繞了上來,緊緊的纏住了他的脖子。有好一會兒,他們就這樣呆著,她那薄薄的嘴唇細嫩而輕柔。然後,一聲門響驚動了他們。高寒抬起頭來,轉過身子。面對著的,是翠薇和盼雲。「噢,媽。噢,小嬸嬸!」可慧招呼著,整個面孔都緋紅了。盼雲的眼光和高寒的接觸了,盼雲立刻調開了視線,只覺得像有根鞭子,狠狠的從她心臟上鞭打過去,說不出來有多疼,說不出來有多酸楚,說不出來有多刺傷。更難堪的,是內心深處的那種近乎嫉妒的情緒,畢竟是這樣了!畢竟是功德圓滿了!她一直期望這樣,不是嗎?她一直期望他們兩個「好」,為什麼現在心中會這樣刺痛呢?她真想避出去,真想馬上離開,卻又怕太露痕跡了。她走到可慧的床腳,勉強想擠出一個笑容,但是,她失敗了。倒是可慧,經過幾秒鐘的羞澀後,就落落大方的笑了起來:
「糟糕,給你們當場抓到了!」她伸伸舌頭,又是一臉天真調皮相。高寒不安的咳了一聲。翠薇笑著瞪了他一眼。
「高寒,」翠薇從上到下的看他,笑意更深了,丈母娘看女婿,怎麼看怎麼順眼。「你來了多久了?」
「吃過午飯就來了。」高寒有些狼狽,比狼狽更多的,是種複雜的痛苦。他偷眼看盼雲,她已經避到屋子一隅,在那兒研究牆上的一幅現代畫。他再看看翠薇和床上的可慧。
「我要先走一步了。」他說:「我還有課。」
「幾點下課?」可慧問。
「大概五點半。」「你要來喲,我等你。」
他點點頭,再看盼雲,盼雲背對著他。他咬緊牙關,心裡像有個蟲子在啃嚙他的心臟,快把他的心臟啃光了。他毅然一甩頭,高寒呵高寒,你只能在她們兩個裡要一個!事已至此,夫復何言?他走出了病房。
一走出病房,他就覺得腳發軟了,穿過走廊,他不自禁的在牆上靠了一下。眼前閃過的,是盼雲那受傷而痛楚的眸子,那瘦瘦弱弱的背影,那勉強維持的尊嚴……受傷,是的,她受傷了。因為他吻可慧而受傷了,這意味著什麼?老天,她在愛他的,她是愛他的!老天!我們在做什麼?老天!
他在醫院門口候診室中的長椅上坐了下來,把腦袋埋在手心中,手指插在頭髮裡,他拚命的扯著頭髮,心裡有一萬個聲音,同時吶喊起來:「盼雲!盼雲!盼雲!盼雲!」
他呻吟著,把腦袋一直埋到膝蓋上去。他旁邊有個少婦帶著一個孩子在候診,他聽到那孩子說:
「媽媽,你看,瘋子!瘋子!」
他抬起頭來,去看那孩子,那母親慌忙把孩子拉到懷裡去,他對孩子咧咧嘴,露露牙齒,孩子的頭躲到母親衣服裡面去了。他茫然的站起身來,雙手插在夾克口袋裡,走出醫院的大門,迎面,是秋天的風,冷而蕭颯。
他沒有離開醫院很遠,就站在那醫院門口,他用背貼著圍牆,靜靜的站著,靜靜的等待著。
時間不知道過去了多久,他固執的不看表,只是那樣站著,像一張壁紙,眼睛直直的注視著醫院門口。有人進去,有人出來,那孩子牽著母親的手也出來了:
「媽媽,瘋子!瘋子!」孩子又喊。
那母親悄悄偷看他一眼,一把蒙住孩子的嘴,抱著孩子急慌慌的逃走了。他扯了扯頭髮,覺得自己真的快發瘋了。
終於,盼雲走出了醫院的大門。他飛快的閃了過去,攔在她的面前。盼雲抬眼看他,他們兩人對視著,誰都沒有說話。好一會兒,他們只是這樣相對而視,好像整個世界都消失了,都不存在了。然後,高寒伸手去握住了她的手,她沒有抗拒,很順從的讓他握著,他伸手叫了一輛計程車。
「我們找個地方去坐坐?」他說。
她點點頭,從來,她沒有這樣順從過他。
上了計程車,他開始回復了一些理智,開始又能思想了。他把她的手握得緊緊的,生怕她打開另一扇門跑掉,但是,她坐在那兒不動,有種奇異的沉靜,有種令人心酸的柔順。
「去哪兒?」司機回頭問。
「去──」他猶豫著,忽然想起了那個老地方,那座蓮花池。「去青年公園!」青年公園別來無恙,依然是空蕩蕩的沒有幾個遊人,依然是疏落的林木,依然平疇綠野,依然是彎曲的蓮池,蓮池邊,依然豎著那棵大樹,大樹下,也依然是那張孤獨的椅子。
他帶著她走到樹下,望著那蓮池,那老樹橫枝,兩人都在回想著那天落進蓮池的情景。事實上,事情發生並沒有多久,但是,這之間經歷過太多事情,竟使他們有恍如隔世之感。盼雲的眼光終於從蓮池上移過來,落在高寒臉上了。
第七章
他們彼此對視著,那樣深深的、苦苦的、切切的對視著。高寒第一次在盼雲眼裡讀出那麼深厚的感情,那麼濃摯的感情,那麼沒有保留的感情……他立即擁她入懷,她絲毫也沒有抗拒,緊緊的抱住他的腰,他們的嘴唇貼住了。
這是一個炙熱、纏綿,充滿煎熬、痛楚與悲苦的吻。他們彼此奉獻,彼此需索,彼此慰藉著彼此,彼此渴求著彼此……千言萬語,萬語千言……都要借這一吻來傳達,他們的吻攪熱了空氣。終於,他抬起頭來,帶著不信任的表情,去察看她的眼睛。又帶著猝然的酸楚,把她的腦袋壓在自己的胸前。
「哦,盼雲,」他低語:「我該怎麼辦?我該怎麼辦?盼雲!」
她的面頰貼著他那個獅身人面像,石雕被她的面頰烤熱了。她的手仍然緊抱著他的腰,她用全身心在感應這片刻的相愛與相聚。「你已經做對了。」她低聲說。
「什麼做對了?」他追問:「對她做對了?還是對你做對了?」
「對她!」她仰起頭來,盯著他了:「高寒,你跟我一樣清楚,在她失去記憶以後,我們再也不能刺激她了。我認識一個心理科醫生,我去問過他,他說,如果是種最悲切的記憶,失去了是最幸福的,如果喚醒這記憶,很可能導致她瘋狂。」
「你有沒有想過,」高寒仍然懷抱著她,苦惱的凝視著她:「她有一天,說不定會恢復記憶,想起杏林那一幕,那時,她會無地自容。」盼雲顫慄了一下。「高寒,永遠不要讓她恢復記憶!」
「這不在我能控制的範圍之內吧?」
「在你能控制的範圍之內!」盼雲有力的說:「只要你愛她,全心全意的愛她,不給她絲毫懷疑的地方,不給她任何需要回憶的因素……那麼,她就根本不會再去想,心理醫生說,這種失憶症可能是終身的,除非你再去刺激它,它就不會醒覺。」
「別忘了,我也學醫,我也念過心理學,這件事很危險,失憶症隨時可能恢復!」「不會,不會!」盼雲堅定的搖頭:「只要你真心真意去愛她!」他的手緊箍了她一下。
「你『真心真意』希望我『真心真意』愛她嗎?」他慢慢的、一個字一個字的問。她凝視著他,眼中盛滿了坦白的痛楚。
「高寒!」她慘然低呼:「我們都無法選擇了!都無法選擇了!」「為什麼?」「你跟我一樣清楚為什麼,你不能再殺她一次!我們都不能再殺她一次!你做不出來了,永遠做不出來了!」
是的,他做不出來了!當可慧生死未卜的時候,他只希望時間倒流,讓一切沒發生過,如今,時間真的倒流了。他再也不能把第一次的錯誤重犯!而且,如果現在再提出來,那是真的會徹徹底底的殺了可慧了。想到這兒,他就忍不住週身顫抖。「高寒,去愛她!」盼雲溫柔的說:「你會發現愛她並不困難。事實上,今天你已經去『愛』了,你吻了她,那並不困難,是不是?」他盯著她。「你吃醋嗎?」他直率的問。
「是的。」她真摯的回答。
「也痛苦嗎?」「是的。」他一下子又把她擁得緊緊的。在她耳邊飛快的說:
「我們逃走吧!盼雲。什麼都不要管,我們逃走吧,逃到沒有人的地方去!」「不要說孩子話。」她有些哽咽。「這太不實際了。我們沒地方可逃。責任、家庭、學業……你還有太多的包袱。人活著就有這些包袱,我們都不能逃。如果真能逃走,也沒矛盾和痛苦了,反正,結論是一樣,你要再殺可慧一次。你做不出來,我也做不出來!」他把面頰埋進她耳邊的長髮中,他吻著她的耳垂,吻著她那細細的髮絲,他的眼眶潮濕,聲音瘖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