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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頁     瓊瑤

  「你也當心!」高望吼了回去。「我也想揍你!」

  就在兄弟兩個劍拔弩張的時候,房門及時開了,高太太衝到房門口來,急急的喊著:

  「你們兄弟兩個要幹嘛?如果要打架,到屋子外面空地上去打!咱們家可不是富有人家,砸碎了東西買不起!去去去!體力過剩就去空地上打去!」

  高寒望著門口的母親,再看看高望,他廢然的放下手來。一種歉然的、內疚的情緒就抓住了他。混合著這種情緒,還有種深切的沮喪和懊惱。他站直了身子,直視著高望。

  「不要解散合唱團,埃及人組成不易,大家都像兄弟一樣,怎麼能解散!」「這還像句話。」高望笑了。「那麼,你晚上准去練歌嗎?八點鐘,在小伍家裡!」他怔了怔。「最晚九點到!」他說。

  「九點?不會太晚嗎?半夜三更又唱又鬧鄰居會說話!這一小時對你就如此重要?」

  「是的。」他咬緊牙關。「我夠窩囊了!我太窩囊了!今晚,我必須扭轉這種局面,我必須表明自己!是的,高望,這一小時對我很重要!」他語氣中的鄭重和熱切使高望愕然了。他瞪視著高寒,看著他穿好襯衫,拿起外套,大踏步的衝出門去。他有些大惑不解的望著他的背影發怔。高太太追在後面問:

  「你是不是又不回來吃晚飯了?」

  高望拉住母親,笑了。

  「他當然不回來吃晚飯了,鍾家已經把他打進吃飯人口的預算中間去了。」「什麼意思?」高太太不解的問。

  「意思嗎?」高望笑著。「意思就是,媽,你可能要有兒媳婦了。咱們大哥,最近每晚都去鍾可慧家報到!」

  「鍾可慧?是同學?」「外文系二年級的系花!追的人有一個連隊那麼多!你遲早會見到的!」「很難追吧?」高太太擔心的說:「我看你哥哥追得相當苦,一個暑假,起碼瘦了三公斤!」

  「讓他吃點苦頭也好,如果不苦,他也不會珍貴了!」高望說,也拿起外套,往屋外走去。「我只是有些弄不懂,鍾可慧對大哥一股崇拜相,似乎不是那種會用心機折磨人的女孩,為什麼大哥會追得這樣慘兮兮!」

  他走出了房門,高太太看著他。

  「看樣子,你也不回來吃晚飯了?」

  「是。」高太太點點頭。「去吧!」她苦笑了一下。「孩子一長大,家就成了旅館!事實上,比旅館還簡單,不需要登記!」

  高望對母親歉然而又親暱的笑笑,跑走了。

  高寒呢?高寒又來到了鍾家。整個暑假,他跑鍾家跑得最勤。像有一塊無形的吸鐵石,帶著強大的吸力,就把他往鍾家吸去。每次到了鍾家,可慧笑臉迎人,翠薇噓寒問暖,文牧冷眼審察,奶奶默然接受……而盼雲呢?盼雲是難得一見的,除非到吃晚飯的時間,她絕不下樓,吃飯時也目不斜視。她難得一笑,難得說話,更難得看他一眼。他的存在與不存在,好像都與她毫無關係。可是,他已經在一日比一日更深切的渴望裡,快要爆炸了。怎麼有如此冷漠的女人?怎麼有如此固執於孤獨的女人!怎麼有如此可惡的女人?怎麼有……老天!他狠狠的吸氣,怎麼有如此靈性的、典雅的、飄逸的、脫俗的、楚楚動人的女人!他快要瘋了,他真的覺得自己快要瘋了!帶著高望給他的刺激,帶著種毅然的決心,帶著種鬱悶與惱怒的迫切,他又來到鍾家。

  可慧正一個人坐在客廳裡,赤著腳,盤著腿,垂目觀心,雙手合十的坐在沙發中間,高寒驚奇的看著她,問:聚散兩依依11/29

  「你在幹什麼?」「打坐啊!瑜伽術的一種!」她笑著叫。跳下地來,直奔到他身邊,看了看手錶。「你遲到了,你說三點鐘來,現在都快四點半了,你這人怎麼如此沒有時間觀念?等得我急死了,滿屋子亂轉,轉得奶奶頭疼,奶奶說,如果你心煩,這樣子盤腿坐著,眼觀鼻,鼻觀心,心無雜念,就不會煩了。所以,我就在這兒『打坐』!」她一口氣,像倒水似的說著,聲音清脆明亮,像一串小銀鈴在敲擊。

  他咬咬嘴唇。「有效嗎?」他問。「什麼有效嗎?」「打坐啊!」「沒效!」她睫毛往上一揚,雙眸澄澈如水。

  「怎麼呢?」「因為啊──因為──」她拉長聲音,瞅著他,笑意在整個臉龐上蕩漾。「因為我『心有雜念』!」

  他的心跳了跳,望著可慧,望著整間客廳,客廳裡除了他們,一個人都沒有,顯然,大家都有意避開了。至於盼雲,盼雲不到吃晚飯是不會下樓的。他望著可慧,那麼甜甜的笑,那麼溫柔的眼睛,那麼羞答答而又那麼坦蕩蕩的天真……他忽然覺得自己很卑鄙,卑鄙透了!高寒啊高寒,他在心中呼喚著自己,如果你利用這樣一個純潔無邪的女孩子來做「橋樑」,你簡直是可恥!既可恥又卑鄙!你怎能欺騙她?怎能讓她以及每一個朋友親戚都誤解下去?你該告訴她,你該對她說明……或者,他的心更加瘋狂的跳起來──或者,她會幫助你!她是那麼善良,那麼熱情的,她說過:

  「人該為活著的人而活著,不該為死去的人而死去!」

  她說過,是的,她說過。他瞪著她,那樣急迫而熱切的瞪著她,帶著那麼強烈那麼強烈的一種渴望,可慧被他看得面紅耳熱,連呼吸都急促起來了。

  「你幹什麼?」她推推他。有五分害羞,有五分矯情。「又不是沒看過我,這樣直勾勾瞪著人幹什麼?」她用手指繞了繞髮梢。「覺得我和平常不同嗎?我早上去燙了頭髮,剪短了好多,你喜歡嗎?我媽說我這樣看起來比較有精神,你喜歡嗎?」

  抱歉!他想,他根本沒有注意到她換了髮型。

  「怎麼不說話呢?」她再推他。「你今天有點特別,神秘兮兮的幹什麼?」他深抽了一口氣,伸手握住了她的手,他的臉色變得又嚴肅又鄭重。他的聲音卻是吞吞吐吐的。

  「可慧,」他囁嚅著:「我──我有些話要跟你講,你──

  你坐下來好嗎?」她坐了下去,緊挨在他身邊,她的眼睛裡燃滿了期待,嘴角噙著笑意,整個臉龐上,綻放著青春的喜悅,和幸福的光采。他瞪著她,說不出話來了。

  「說呀!」她催促著,閃動著眼瞼。「可慧,可慧……」他咬緊牙關,磨牙齒,他真恨自己,很簡單的一句話,可慧,咱們只是普通朋友,大家都不要陷進去……不好,不如直接說:可慧,我愛的不是你,追求的也不是你……也不好!他轉動眼珠,心亂如麻,嘴裡又吐不出話來了。「你到底要告訴我什麼?」她低低的,好低好低的問,柔柔的,好柔好柔的問。她的面頰靠近了他,髮絲幾乎拂在他臉上。「你說嘛,說嘛!你是屬獅子的,獅子怎麼變得這樣畏縮起來?你說嘛!」她鼓勵著。

  「我不屬獅子,」他輕哼著。「我屬蝸牛。」

  「屬蝸牛?」她又怔了。「為什麼屬蝸牛?」

  「腦袋縮在殼裡,沒種!窩囊!」

  「怎麼了?」她伸手摸摸他的手背:「你在生氣?是不是,我感覺得出來,你在生氣!」

  是的,他在生氣,生他自己的氣,生很大很大的氣。他咬嘴唇,皺眉頭,滿面怒容。她轉動著眼珠子,悄悄的打量他,她那溫軟的小手,仍然觸摸著他的手背。

  「可慧,」他終於冒出一句話來:「有徐大偉的信嗎?」

  「噢!」她輕呼一聲,吐出一口長氣,笑容一下子在她臉上整個浮漾開來。她叫了起來:「老天爺,你生了半天氣,是為了徐大偉的信呵!我告訴你,我發誓,我只回了一封,也沒寫什麼要緊話。如果你真生這麼大氣……」她垂下睫毛,有些羞澀,面頰緋紅了。「我以後就不回他信好了!」

  高寒又深抽了口氣,要命!怎麼越講越擰了呢?他定定的望著她,她的臉更紅了,眼睛更深了,嘴角的笑意醺然如醉了。他困難的嚥了嚥口水,正想說什麼,有陣熟悉的「叮叮噹噹」的小鈴鐺聲震動了他,他轉過頭去,一眼看到小尼尼嘴裡銜著個毛線球從樓梯上飛奔而下,渾身的毛都飄飛起來。而盼雲,難得一見的盼雲!正緊追在後面,嘴裡不住口的輕呼:「尼尼!別跟我鬧著玩!把毛線還我!尼尼!尼尼……」她猛的收住步子,看到那親親熱熱擠在一塊兒的高寒和可慧了。她呆了呆,返身就預備回上樓去。

  高寒迅速的跳起身子,像反射作用一般,他竄過去抱起了地上的尼尼,走過去,他把尼尼遞給她。

  盼雲伸手接尼尼。立刻,她大吃一驚,因為高寒已經飛快的握住了她的手腕,尼尼和樓梯扶手遮著他們,他把她的手握得好緊好緊,握得她痛楚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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