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晴!」他又憐又愛又感動的低喚了一聲。
然後,在那相同的悲切裡,在那彼此的需要裡,在那相惜相憐的情緒裡,他們又擁吻在一起了。一個細膩的、溫柔的、深情的吻,是彼此的安慰,是彼此的奉獻,是彼此的憐惜,也是彼此的熱愛……。而雅晴,她更深切的在獻出自己的心靈──為了奶奶。她深信,奶奶在雲端裡俯視著他們,奶奶在揉眼睛,奶奶在笑了。她幾乎看到奶奶的笑容,漾在眉端眼角的每條皺紋中……房門驀然被衝開,宜娟喜悅的呼叫聲同時傳來:
「桑桑!你願不願意當我的伴娘……」
她驟然停口,張大了嘴,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的看著室內。雅晴慌忙和爾旋分開,也睜大眼睛望著宜娟,一時之間,不知該如何解釋。然後,宜娟的身子往後退,嘴裡喃喃的說著:「我早就覺得不對勁,我……真沒想到你們這麼……這麼病態,你們……你們應該都關到瘋人院去!」
說完,她掉轉身子,就瘋狂的往樓下奔去。雅晴愣了愣,才回過神來,她喊著說:「爾旋,你還不去拉住她!她以為我們是精神病了!以為我們兄妹在……」
遲了。他們已經聽到,宜娟在神經質的大叫著:
「爾凱!我受不了你家的事!你去看看你弟弟和你妹妹,他們……他們……他們在親熱……」
要命!宜娟啊!你真是個魯莽的小三八!雅晴推推爾旋,爾旋立即做了個最後的決定,他返身拉著雅晴的手,就直奔到走廊外的樓梯口去,站在樓梯口,他對樓下的人鄭重宣佈:
「讓我向各位介紹一下,這不是桑桑,我的妹妹桑桑已經在三年前去世了,這位是陸雅晴,因為她有些像桑桑,我們請她來哄了奶奶大半年……」
樓下一片嘩然。在喧嘩、驚奇、與紛紛私語中,只有李大夫恍然大悟的拊著手掌,笑了起來:
「怪不得!」他大聲說。
「什麼怪不得?」他太太在問。
「我一直覺得她不像桑桑,可是不敢說呀。這年頭流行整容,鼻子墊高一點兒,下巴弄尖一點兒,化妝再改變一點兒……人就換了樣子。可是,上次她生病了,老太太把我找來,我給她打針,發現她有塊很明顯的胎記不見了。我心裡就納悶,這年頭,怎麼整容整到這個位置來了?……如果胎記在臉上,除去還有道理,在……」
「咳咳咳,」李太太慌忙咳嗽,拍著李醫生的肩:「你也老了,看把人家孩子臉都說紅了!還不住口呢!」
紀媽用手蒙著嘴,第一個忍不住笑了出來。跟著,更多的人笑了出來。連爾凱也笑了出來,蘭姑也笑了出來。喪禮後的悲劇氣氛已蕩然無存,室內洋溢著驚奇與喜悅。雅晴的臉一直紅到脖子上。心想:好哇!你們兄弟們千算萬算,要我背家譜看照片看幻燈片,複習再複習。你們卻不知道桑桑屁股上有塊胎記!在大家含笑的、好奇的、驚異的注視與打量中,她覺得自己快變成一件展覽品了。大羞之下,她轉身就跑,爾旋回頭要追,追以前,居然沒忘記對大家再交代了一句:「還有,我和這位陸小姐已經訂婚了,歡迎各位來喝喜酒!」大家哄然了。又笑又鼓掌又叫好。這不是辦喪事的日子。這簡直是宣佈喜事的日子。或者,奶奶的意思就是如此吧!雅晴想著,心裡又溫暖又酸楚,卻已不再悲哀。她確信,奶奶不會希望大家悲哀的,假若她能看到這種熱鬧的場面,相信她也會加入一角。噢!她確實加入了,雅晴想,她何曾離開過呢?她的精神,她的影響力,她的影子,不是一直在桑家每個角落裡嗎?她衝進了房間,小電視機仍然開著,螢光幕上,有個美麗的女歌星在唱《流水年華》。流水年華,年華似水,總有一天,這歌星也將變老,變得和奶奶一樣老,滿頭白髮,滿臉皺紋。那時,剩下的只有回憶。那時,你也能像奶奶一樣灑脫嗎?你也能像奶奶一樣堅強嗎?你也能像奶奶一樣充滿了愛心和體貼嗎?她看得出神了,想得出神了。然後,由歌星身上,她想到自己:陸雅晴,你有一天也會老,當你年老的時候,別忘了奶奶是怎樣的!
爾旋關上房門,把樓下的喧鬧和歡笑聲關住了。他走過來,從她身後抱住了她的腰,把下巴貼在她耳邊,他低聲問:
「這電視就這麼好看嗎?」「不要鬧!」她忽然說,背脊陡然又僵直了。螢光幕上,有個久違了的人出現了。依然是滿頭亂髮,依然是一身隨隨便便的服裝,依然一臉的桀驁不馴,依然有閃亮的眼睛依然有那份孤獨與高傲,他站在那兒,手裡拿著一把吉他。有種遺世獨立的超然,有種飄然出塵的韻味,有種堅定自負的信念,有種「鶴立雞群」的出眾………那是萬皓然!節目主持人在報告了:
「今天,我們非常意外而榮幸,能請到最好的吉他歌手萬皓然,到我們的節目中來!大家都知道,萬皓然有編曲作詞、即興而歌的天才,深受一般年輕朋友的崇拜,他的歌有鄉村歌曲的意味,有校園歌曲的風雅……這種天才,幾乎是可遇而不可求的……」那主持人還說了些什麼,雅晴已經聽不見了。她只是瞪視著萬皓然。然後,主持人下去了。場景也換了。萬皓然坐在一架水車的前面,那水車在不停的轉動,一葉葉的木片運轉著,運轉著,像在運轉時間,運轉命運,運轉一些看不見的東西……萬皓然抱著吉他,坐在那兒,四周有輕微的煙霧,把萬皓然烘托在煙霧中。「我要為各位唱一支我自己寫的歌,」萬皓然柔聲說:「這支歌是為了紀念一個在我生命中最重要的女孩。」然後,他開始唱了:
「水車它不停不停不停的轉動,夢的衣裳30/30
將那流水不停不停的送進田中。
荒蕪的田園得到了灌溉,
禾苗兒不停不停不停的迎風飄動。
我曾有多少多少多少不同的夢,
都早已被命運的輪子輾碎播弄,
有個女孩從陽光中向我奔來,
送我一架水車要我好好珍重!
我把水車不停不停不停的踩動,
看那流水將荒蕪的沙漠變成田 。
夢兒又一個一個一個重新甦醒,
就像那禾苗兒不停不停的迎風飄動。」
歌聲重複了兩次,然後停了。萬皓然的頭低俯著,鏡頭推向水車,水車在不停不停的轉動,配合著水聲的琮琮。雅晴的眼眶濕了,她從沒聽過他唱得這麼動人。即使在「寒星」,他也沒有唱出這麼多的感情,和這麼深刻的韻味。在一陣瘋狂的掌聲以後,萬皓然抬起頭來了,他的眼睛閃亮如星辰,他的臉上有著陽光,他撥弄著吉他,在弦聲裡,他開始說話:「許多人以為做夢是一件很無聊的事,尋夢就更加荒唐了。可是,我們誰沒有夢呢?曾經有人對我說,當你連夢都沒有的時候,你的生命也沒有意義了。所以,我唱了剛剛那支歌,送給相信有夢,或者不相信有夢的朋友們,也送給願意追求夢想或不願意追求夢想的人。現在,我要為各位再唱一支歌,也是關於夢的。歌詞是個很可愛的女孩寫的,歌名叫《夢的衣裳》!」他又開始唱了: 「我有一件夢的衣裳,
青春是它的錦緞,歡笑是它的裝潢,柔情是它的點綴,我再用那無盡無盡的思量,
把它仔仔細細的刺繡和精鑲。
每當我穿上了那件衣裳,
天地萬物都為我改了模樣,
秋天,我在樹林中散步,
秋雨梧桐也變成了歌唱。
冬天,我在花園中舞蹈,
枯萎的花朵也一一怒放!
有一天我遇到了他,他背著吉他到處流浪,
只因為他眼中閃耀的光彩,
我獻上了我那件夢的衣裳!
我把衣裳披在他的肩上,
在那一瞬間,在那一瞬間,
日月星辰都變得黯然無光。
我有一件夢的衣裳,如今已披在他的肩上,
我為他的光芒而歡樂,
我對他只有一句叮嚀:
請你請你請你──把這件衣裳好好珍藏!」
他唱完了,他的頭從吉他上抬起來,眼睛炯炯發光,現場觀眾掌聲雷動。他一直等掌聲停了,才靜靜的站了起來,挺直了背脊,深刻的、從容的說:
「如果你們喜歡我的歌,那是因為我披著一件夢的衣裳,這衣裳會讓每個人發亮發光,希望你們,也都能有屬於自己的那件夢的衣裳!」觀眾又瘋狂的鼓掌了。鏡頭拉遠,畫面淡出,另一個歌星出來了。雅晴伸出手去,關掉了電視。她回過頭來,眼睛濕漉漉的,她看著爾旋。「爾旋,你知道嗎?他已經成為了一顆『巨星』!」
他面容感動,眼光卻深深的停駐在她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