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他們一直鬧到夜深。當大鐘敲了十二下,奶奶伸了個懶腰,滿足的歎了口長氣,說:
「不行了,奶奶的老骨頭受不了了。桑丫頭,你扶我回房去睡覺吧!」「好的,奶奶。」雅晴攙扶著奶奶,一步步走上樓,奶奶回頭對樓下笑著:「你們要玩就繼續玩啊,別讓我掃你們的興。」
走進奶奶的房間,雅晴服侍奶奶脫下了那滿身亂七八糟的衣服和叮叮噹噹的首飾,服侍奶奶洗了澡,換上睡衣,又服侍奶奶上了床。奶奶擁被而坐,雖然鬧了整整一個晚上,她仍然精神良好,她坐在那兒,忽然緊緊拉住了雅晴的手,憐愛而慈祥的說:「寶貝兒,坐下來,奶奶有些話想跟你說!」
雅晴有些意外,卻順從的坐在奶奶的床沿上。奶奶用枕頭墊在腰後面,她注視著雅晴,雖然老眼昏花,卻依舊閃著光彩。她的手緊握著雅晴的手,唇邊含著個微笑,她對雅晴注視了好半天,終於開了口:
「孩子,」她柔聲問:「他們把你從什麼地方找來的?」
雅晴的心臟怦然一跳,幾乎跳到了喉嚨口。她瞪視著奶奶,相信自己的臉色變白了。
「奶奶,你在說什麼?我不懂。」她說。
奶奶拍了拍她的手背。
「你肯不肯幫我守秘密?」她忽然問。
「肯。」雅晴點點頭。「我們今天晚上的談話,你肯不肯不告訴那兄弟兩個?也不告訴蘭丫頭和紀媽?這只是我們之間的秘密,好不好?寶貝兒?」「好。」她被動的點頭,心裡有些七上八下。
「你發誓嗎?」她認真的再問。
「我發誓。」她認真的回答。
「那麼,孩子,你聽我說,你不是桑桑!」
她驚跳,臉更白了,眼睛睜得更大了。
「奶奶!」她驚喊著。「別慌,寶貝兒!」奶奶把她拖近身邊,用手慈祥的、安慰的、愛撫的摸著她的手,和她的頭髮。「你費了那麼大力氣來演這場戲,孩子們費了那麼多心血來導演和配合這場戲,我本來應該裝糊塗就裝到底了……可是,奶奶不說出來,心裡總是憋得慌。而且,我還有話要對你說,孩子,」她誠摯的看她。「你總該告訴我,你真正的名字了吧?」
「我……我……」她囁嚅著,心裡亂糟糟的,簡直說不出來是種什麼滋味,她垂下頭去,蚊子叫般的輕哼出來:「我姓陸,叫陸雅晴。」「說大聲點兒,奶奶耳朵真的不行了。」
「陸雅晴。」她重複了一遍。「大陸的陸,文雅的雅,天晴的晴。」「陸雅晴,」奶奶念叨著,微笑的。「你有個很好的名字。」
「奶奶!」她振作了一下,竭力讓自己從驚慌和混亂中恢復過來。「你一開始就知道我是冒充的嗎?一開始就知道這是演戲嗎?」「不。」奶奶低語。「你確實騙過了我。」
「那麼,我什麼時候穿幫的?」
第十章
奶奶微笑了一下,眼光又溫柔又疼愛又親切又慈祥的停駐在雅晴臉上。「讓我告訴你,孩子。我早就猜到桑桑已經不在了,在你出現以前,我就猜到了。」她的聲音低柔,眼光有些迷濛起來。「當那兄弟兩個急匆匆的趕去美國,我就知道不對勁了,很少有事情能讓他們兄弟兩個都放下工作,一起在國外跑的。而且,桑丫頭那副拗脾氣,什麼事都做得出來。兄弟倆從國外回來,編了一大套話告訴我,我也半信半疑,但是,從此,桑桑只寫信回來,而不打電話了。唉!你想,桑桑怎麼可能一連三年之間,連個長途電話都捨不得打呀?」
雅晴呆望著奶奶,心裡又迷糊又茫然又惆悵。她想著那兄弟兩個,想著蘭姑紀媽,他們千算萬算,畢竟有算不到的事情!「而且,」奶奶繼續說了下去。「我經過了太多的變故,太多的生離死別,我比任何人都敏感。寶貝兒,你奶奶雖然老了,並不糊塗。再加上,祖孫之間,天生有種血緣關係,有種心靈感應。我猜到她去了,不管是怎麼去的,她一定不在了。可是,孩子們既然那麼刻意的瞞我,我也就裝聾作啞,反正,奶奶也這麼一大把年紀了。總有一天,我也會去那兒,去和他們團聚。」「奶奶!」雅晴喊。「好,」奶奶笑了笑,握緊雅晴的手。「咱們不說那些傷感情的事。讓我告訴你吧,你那天猛然出現在我面前,確實把我嚇了好大一跳!你那麼像桑桑,說話、舉動、又哭又笑又鬧的勁兒……噢,孩子,你真的騙過了我,我以為我錯了,我的桑桑並沒有死,她回來了。哦,我真的好開心好開心哇!你怎麼演得那樣真呀?你怎麼會撲在我懷裡哭呀?」
「我沒演,奶奶,」雅晴認真的說:「我一見到您,那麼慈祥,那麼敦厚,那麼可愛的樣兒,我的眼淚就自然而然的來了,我是真的哭了。」「好孩子,」奶奶用手摸著她的頸項。「你是又善良又好心又熱情的女孩。只有你這麼好的孩子,才會接受這兄弟兩個荒謬的提議……」「還有蘭姑。」雅晴說。
「唉,蘭丫頭!」奶奶歎著氣,忽然一本正經的對雅晴說:「答應我,你以後要特別對你蘭姑孝順點兒,這孩子為了桑家的老的和小的,把自己一生的幸福都犧牲了!」
「奶奶!」她再喊,心裡更迷糊了。
「我告訴你吧,」奶奶回到原來的話題。「你是騙了我一陣子,什麼吉他風波啦,什麼永遠不唱歌啦,哎,你真把老奶奶哄得團團轉。可是,後來,我越想越不對了,越想越不可能。但是,你又活生生是我的桑丫頭!我心裡知道總有些不對勁。然後,有一天,我在爾凱的抽屜裡發現一封信,一封他假裝桑丫頭寫給我的家書,一定因為及時發現了你,這封信也忘了毀掉。我不服氣了,再繼續找,於是,我找到了一些全是洋文的信件,我到了一趟台北郵局,請那兒一位好心的小姐幫我翻譯出來,所以,孩子,我都知道了,我的桑丫頭是真的不在了。」雅晴呆望著奶奶,眼裡頓時湧上了淚水。
「對不起,」她哽塞的說:「對不起,奶奶,我不是惡意要來欺騙你的。」「別哭別哭」奶奶慌忙說,像她們第一次見面時一樣,用衣袖去擦拭著她的眼睛,一面急急的說:「你可不能掉眼淚,你如果掉眼淚,奶奶也要哭了哇!」
「好!我不哭。」她擦乾了淚痕,再望向奶奶。「你回家居然沒有說!」「唉!孩子們用了那麼多心機來讓我開心,如果我說穿了,會多傷他們的心呢!而且,說真的,我當時並沒有不開心,我反而很高興。桑桑去了,是我老早就懷疑的事,也是件不能改的事實……我有沒有告訴過你,如果去哀悼已經失去的人,不如把這份感情用來憐取眼前的人?」
「是的,你說過!」「記住這句話!在每個人的生命裡,都會失去一些的!記住它,對你將來也會有很大的幫助。」奶奶說得口都干了,雅晴端了杯水,送到她面前,讓她喝了兩口,然後,奶奶又說了下去。「事實上,真正穿幫的並不是你,最引起我懷疑的是爾旋,他行動古怪,整天那兩個眼珠子,就跟著你轉。哎,寶貝兒,奶奶是老了,人越老,經驗也越多了。那孩子是著了迷呢!幾時聽說過,哥哥會對妹妹著迷的呀?」
雅晴的臉發熱了。「奶奶,你什麼時候證實我是假的了?」
「九月中。」「噢,」她愣住了,「這麼說來,你老早老早就已經知道了?」
「是的。」雅晴揚著睫毛,定定的看著奶奶,心裡湧上一股難以形容的情緒。這些日子來,她演戲,爾旋演戲,爾凱演戲,蘭姑和紀媽統統聯合起來演戲……她卻再也沒想到,這裡面戲演得最成功的,居然是奶奶!大家都沒騙倒老奶奶,而奶奶卻把每個人都騙了!她望著奶奶,看得發呆了。
「怎麼了?」奶奶推推她。「我在想……我們……都不是你老人家的對手。」
奶奶居然笑了起來。「讓我告訴你,裝糊塗比什麼都容易。」
「那麼,奶奶,為什麼你不繼續裝下去呀?讓我也得意一下,我演得好用功啊!」「寶貝兒,」奶奶收起了笑,鄭重而又誠懇的說:「我可以對他們再裝下去,讓他們開心,對你,我不能再裝了。奶奶有些知心話非跟你說不可,你也知道,我已經多拖了好些日子,我怕再拖不了多久,奶奶就沒機會跟你說了!」
「奶奶!」她再度驚叫。
「哦,是的,奶奶也知道,」她瞭解的看著雅晴。
「李醫生跟他們聯合起來騙我,其實,我心裡都有數!」
雅晴目瞪口呆,簡直說不出話來了。
「讓我快些說吧!」奶奶拉著她的手。「否則,他們會懷疑奶奶為什麼把你留了那麼久。聽我說,寶貝兒,你有次生病了,爾旋有次撞車了,我不再追問你什麼。當你生病的時候,爾旋那個呆子就坐在你房門口扯頭髮……寶貝兒,我知道你遇到了萬皓然。那姓萬的孩子和我們桑家像是結了不解之緣。以前是桑桑,現在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