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睡得好嗎?棉被會不會太厚或是太薄了?有沒有關好窗子?夜裡沒做噩夢吧?我們早上有沒有吵你?屋裡沒蚊子吧?有什麼想要的東西嗎?……」
幾千幾百個問題呀!幾千幾百種摯愛呀!桑桑何幸,生在這樣的家庭;桑桑何不幸,離開了這樣的家庭!
「奶奶,」她嚥下一大口稀飯。「我什麼都好,睡得又香又甜,夢裡都是奶奶!」「馬屁精!」奶奶笑著用筷子打她的手腕,眼眶又濕了。「既然這麼想奶奶,怎麼三年多了才回來!」
「人家在唸書嘛,在念那個鬼碩士嘛……」
「噢!」奶奶頓住了,忽然想起了什麼,臉上掠過一陣痙攣,她有些緊張的望著雅晴,小心翼翼的說:「你瞧,奶奶是樂糊塗了,最重要的事都忘了問你。桑丫頭──」她伸伸脖子,困難的、擔心的、艱澀的問了出來:「你這次回家,是──
度假呢?還是──長住呢?」
她迎視著奶奶的目光,收起了笑容。
「奶奶,」她吞吞吐吐的說:「我──一直沒有拿到那個碩士學位。」「呃,」奶奶似乎哽住了,她的筷子停在半空中。「你的意思是,你還要回去拿那個學位。」
「我的意思是……」她低哼著。
「說大聲點,奶奶耳朵不行了,聽不清楚。」奶奶提心吊膽的把頭湊近她。「我是說──」她提高了聲音:「去他的碩士學位!只要奶奶不在乎我出去白混了三年,我就再也不走了,全世界,沒有一個地方比家更好!那個學位……」「哎哎哎,桑丫頭,」奶奶如釋重負,眉開眼笑了。「什麼鬼碩士喲!奶奶從沒有要你當女學者呀,這下好了!這樣說,你是回家長住了?」「回家長住了!」她點著頭。
「雨蘭!紀媽!爾凱!爾旋!你們都聽到了?」奶奶環桌四顧,笑得像個小孩子。「你們都聽到了?你們都聽到了?你們都聽到了?」她重複的問。
「都聽到了!」爾旋接口,他的眼光緊緊的落在雅晴臉上,語重而心長。「你說的,你會在家里長住了!我們都是證人。」
不知怎的,雅晴覺得爾旋似乎話中有話,他眼中的光彩那樣特別,她的臉竟然驀的發熱了。
接下來的一天順利極了,雅晴沒有出任何的差錯,奶奶一直開心得像個小娃娃。爾凱、爾旋、蘭姑、紀媽也都一塊石頭落了地,大家繃緊的情緒都放鬆了。空氣說有多融洽就有多融洽。晚上,宜娟也來了,大家說說笑笑的,一天就飛馳過去了。真好,當桑桑也不錯,雅晴簡直有些暈陶陶了,覺得眾星捧月,自己在「雅晴」的生命裡,還沒有當過這樣的「主角」呢!深夜,雅晴才回到自己的臥房,因為奶奶拉著她的手,就是不肯回房,好不容易,才在蘭姑連哄帶騙下,把她送上床去了。雅晴待在「桑桑」的臥房裡,倚窗而立,可以看到花園裡的花木扶疏,和那棵梧桐樹。掠過圍牆,還可以看到外面的湖水,真沒料到這兒的視野如此廣闊,而風景又如此優美!昨晚自己「演戲」演得太累了,倒上床就睡了,竟沒發現這房間的優點。她在窗前站了好久好久,聆聽著花園裡的蟲聲,湖畔的蛙鳴,看著天邊的一彎月亮,和那草叢裡螢火的明滅。多麼靜謐呀!多麼安詳呀!多麼溫馨呀!窗子大開著,從湖面吹來一陣陣涼爽的夜風,比冷氣還好。她深吸著那清涼的風,讓自己沐浴在那涼風裡,她的頭髮飛舞而衣袂翩然。好半晌,她離開了窗口,精神好得很,她了無睡意。走到書架邊,她想找本小說來催眠,書架上的書很多,不知道是不是桑桑留下的。有一些翻譯小說:《飄》、《簡愛》、《塊肉餘生錄》、《琥珀》、《包法利夫人》……要命,都是她看過的。有些現代台灣的文藝作品,她看了看書名,大部份也是她看過的。然後,她看到一疊樂譜,桑桑會彈吉他,桑桑會唱歌,桑桑愛音樂……她隨意的拿起一本樂譜,翻開一看,密密麻麻的五線譜,上面爬滿了小蝌蚪,這種小蝌蚪爬樓梯的玩意兒雅晴從小就弄不清,音樂老師有一次曾經指著她的腦袋罵她笨蛋。她放下了這本樂譜,翻了翻別的音樂書籍,有本書名字叫: 《認識和弦》認識和弦?天知道什麼叫「和弦」?她不經心的拿了起來,隨手翻弄著,只看到一大堆的圖表,寫滿了C和弦、G和弦、F和弦、Am和弦、Dm和弦……看得她一頭霧水。正要放回原處,有張紙輕飄飄的落了下來。她拾起那張紙,打開來,是一張手抄的樂譜,卻是用簡譜寫的。這引發了她的興趣,她望著那歌曲的名字:
《夢的衣裳》夢的衣裳?這就是桑桑愛唱的那支歌了?當初她就覺得歌名古怪得厲害,卻也嫵媚得厲害。夢的衣裳!怎樣一件衣裳呢?她攤平了那張紙,開始看了下去:
我有一件夢的衣裳,青春是它的錦緞,歡笑是它的裝潢,柔情是它的點綴,我再用那無盡無盡的思量,
把它仔仔細細的刺繡和精鑲。
每當我穿上了那件衣裳,
天地萬物都為我改了模樣,
秋天,我在樹林中散步,
秋雨梧桐也變成了歌唱。
冬天,我在花園中舞蹈,
枯萎的花朵也一一怒放!
有一天我遇到了他,他背著吉他到處流浪,
只因為他眼中閃耀的光彩,
我獻上了我那件夢的衣裳!
我把衣裳披在他的肩上,
在那一瞬間,在那一瞬間,
日月星辰都變得黯然無光!
我有一件夢的衣裳,如今已披在他的肩上,
我為他的光芒而歡樂,
我對他只有一句叮嚀:
請你請你請你──把這件衣裳好好珍藏!」
她念了一遍,不由自主的,她再念了一遍。她自認對文學詩詞歌賦都一竅不通。但是,不知怎的,她被這歌詞迷住了。她不由自主的想起桑桑,穿一身飄然的紫色衣裳,拿一把吉他,坐在梧桐樹下,清清脆脆,悠悠揚揚,委委婉婉的唱著: 「……我有一件夢的衣裳,如今已披在他的肩上,
我為他的光芒而歡樂,
我對他只有一句叮嚀:
請你請你請你──把這件衣裳好好珍藏!」
怎樣一件夢的衣裳!如今,那披著這衣裳的男孩呢?那使日月星辰都變得黯然無光的男孩呢?他可曾將這件衣裳好好珍藏?他可知道那獻上衣裳的女孩已經與世長辭?雅晴握緊了那張歌譜,一時間,她想得癡了,迷了,出神了。桑桑和那件夢的衣裳!彈吉他的男孩和那件夢的衣裳!噢,她多好奇呀,多想知道那個故事呀!她也陷進某種共鳴似的情緒中,驀然覺得自己在情緒上和那個已逝的桑桑確有靈犀相通的地方。夢的衣裳!她發現這四個字的神秘了;她也有一件夢的衣裳呵,一件用青春和柔情編織而成的衣裳,只是,不知道她這件衣裳,該披在誰的肩上?她眼前模糊的湧出一張臉孔:那年輕的、熱情的、堅決而又細膩的臉……天!是桑爾旋的臉呢!她甩甩頭,下意識的又走回窗前,注視著窗外的梧桐樹,蒼白的樹幹在月光下聳立著,心形的葉片搖曳在夜風裡。桑桑坐在梧桐樹下撫琴而歌,小鳥兒都停下來傾聽……她搖了搖頭,花園裡靜悄悄的,梧桐樹下空蕩蕩的。她側耳傾聽,有風聲,有樹聲,有蟲鳴,有蛙鼓……沒有吉他聲,也沒有歌聲。她走回床邊,倒在床上,手裡緊握著那張歌譜。
那夜的夢裡全是音樂,全是吉他聲,全是和弦,全是「夢的衣裳」!夢的衣裳11/306
接下來的好幾天,日子過得又甜蜜又快活,一切順利得不能再順利,奶奶從早到晚的笑逐顏開。所有的心思全放在「桑桑」身上,桑桑要吃這個,桑桑要吃那個,桑桑的房裡要有花,桑桑的小花貓要洗乾淨,桑桑的衣服要燙平,桑桑的被單要天天換……老天,難道這桑桑又是美食主義者,又有潔癖?當她悄問蘭姑時,蘭姑才笑著說:
「什麼潔癖?桑桑席地就能坐,大樹也能爬!這都是奶奶,她心目裡的小桑桑,等於是個公主。十二層墊被下放了顆小豆子,也能把她的小桑桑鬧得睡不著覺!」
不管怎樣,雅晴熱中的扮演了桑桑,也成功的扮演了桑桑。一個星期來,她除了和爾旋出去到附近的湖邊散散步,到小山林裡走走。她發現山上還有個小廟,居然香火鼎盛,怪不得她常聽見鐘聲。幾乎就沒出過大門。當然,她和父親聯繫過了,趁奶奶睡午覺時,她和父親通過電話,父親笑得好親切好開心:「我以你為榮,雅晴,祝你好運!」
好運?我確實有好運!她想,有三個女人寵她,有兩個男人尊重她,在桑家,似乎比在陸家好了幾百倍!不生氣,不小心眼,不懊惱……每一個新的日子,是一項新的挑戰。每晚,她躺在床上,會對著天花板悄悄低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