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當然瞭解!」趙自耕很快的說:「如果你的意思是說她很笨,我必須告訴你,她的智商相當高……」
「不不不!你完全誤會!」佩吟打斷了他:「她是很聰明的,不止聰明,而且充滿了靈性,她善良、純潔、溫柔而可愛。我在國中教書,我也有許多女學生,說真話,我從沒見過像纖纖這麼可愛的女孩子,她簡直……簡直讓我迷惑,坦白說,我第一次見她就被她迷住了。」
「謝謝你的讚美,」趙自耕審視她,那多疑的本性顯然又在作祟了,他眼中有著研判和不信任。「我希望你說的是真心話。」「我是真心話。」「那麼,為什麼你認為她考不上大學?」
「因為她根本不想念大學!」
「不可能,我和她談過……」
「是談?還是命令?」佩吟尖銳的問:「你知道嗎?趙先生,你的談話中常常不自覺的帶著命令意味,你以為你是和她『談』,事實上你是在命令她。她的本性太柔順了,她對你又太崇拜了,因此,她連一點兒反抗你的念頭都不敢有。雖然她不愛讀書,她仍然為你去讀,雖然她不想考大學,她仍然為你去考。她有很完整的自我,卻要為你去放棄自我……」
「你在指責我嗎?」趙自耕冷冷的問。
「不敢。」「不敢?你已經敢了,卻說不敢?你幾乎在給我定罪,好像我在對那孩子精神虐待……」
「許多時候,愛,就是一種精神虐待!」
「哦?」趙自耕挑起了眉毛,鏡片後的眼光閃爍著,有些陰險,有些慍怒。但是,他那訓練有素的涵養和修養使他控制了自己,他微側著頭,似乎在運用著思想。「好吧,就算我在命令她考大學,這個命令總不是出於惡意吧?有惡意嗎?你說!」「沒有,當然沒有。」「這和她的程度也是兩個不同的問題,是嗎?」
「是的。」「你說她很聰明?」「是。」「你說她為我而讀書?」
「是。」「既然她又聰明,又讀了書,為什麼你說你的補習白補了?這麼說來,問題不在她身上,而在你身上!」
佩吟抬起頭,定定的看著趙自耕,看了好久好久。她閃動著睫毛,忽然笑了起來。
「你笑什麼?」趙自耕困惑的問。
「笑我自己,笑我不自量力,要去和全台灣最有名的律師抬槓!」她笑著說,繼續往前走去,順手扯了一片竹葉,她撕扯著那竹葉,說:「我說不過你。我無法讓你瞭解,纖纖對課文不能吸收,因為她的聰明才智跟課本絕緣,她即使很努力的讀,她也記不住那些東西。」
「那麼,她的聰明才智和什麼有緣呢?」「我不知道。」佩吟困惑的蹙起眉梢。「我還沒找出來,或者音樂,或者藝術,或者某種技能,像舞蹈、雕塑、唱歌……你必須明白,米蓋朗基羅也沒念過大學!」
「我可以肯定,纖纖絕不是米蓋朗基羅!」趙自耕的語氣堅定而有力。佩吟再看了他一眼。「為什麼一定要她念大學?」她問。
「增加她的知識呀,我不希望她永遠這樣天真,這樣嬌嫩,這樣什麼都不懂的樣子,她要長大,她要學習!」
「你希望她成為什麼樣子?」
「像你!」他衝口而出,。
她一怔,站住了,皺著眉頭,她驚愕的望著他。
「像我?」她啞聲說:「像我有什麼好?」
「你獨立,你堅強,你懂很多東西,你能言善道,你反應敏捷,你能舉一而反三……」
「你錯了。」她幽幽的接口:「這些東西都不是大學裡學來的,是生活中學來的,甚至於,是苦難中學來的,是打擊和折磨中學來的……」她的眼光從他臉上移開,穿過竹林,深黝黝的落在一個不知何處的虛無裡。「你不要讓纖纖像我,永遠不要!她的世界又美又好又真又純,你該讓她這樣過下去。或者,她是生活在一個童話世界裡,那並沒有什麼不好,童話世界總比成人的世界美麗……」她眼中輕輕的蒙上了一層薄霧,她的聲音誠懇而真摯,瘖啞而深沉。「不要!趙先生,永遠不要讓纖纖像我,你該珍惜她的純真和歡樂。」金盞花8/37
趙自耕注視著面前這張臉,第一次,他在她臉上看到了太多太多的東西;苦難、哀愁、落寞……和熱情,那麼善良的熱情,那麼豐富的熱情,那麼痛苦的熱情……她心底到底有多少苦楚?他不知道。她那樣愛護纖纖,他卻明白。他不願再辯論這問題,伸出手去,他自己也不懂,為什麼心中竟悸動著一抹酸楚,一抹憐惜,一抹難解的溫存,他用胳膊輕輕的環住了她的肩,輕輕的把她帶往屋子的方向。他柔聲的、低沉的說:「我們不談這問題了,進屋裡去吧!你該──好好的吃一頓,你很瘦,我希望──你能常常來我家吃飯,我要──吳媽把你喂胖一點!」她沒有拒絕。眉梢輕鎖,眼光迷濛,她被動的,神思恍惚的,被催眠似的,跟著他走向那小小白宮。
5
「佩華!佩華!佩華!……」
又是清晨時分,一陣淒厲的呼喚聲把佩吟從夢中驚醒,她慌忙披衣下床,迅速的打開那由日式拉門改建過的房門,直衝到母親房裡去。韓太太正坐在床上,直瞪著眼睛,雙手痙攣的抓著床上的棉被,死命的呼喚著:
「佩華,你來呀,我有好多好多話要對你說呀!佩華!佩華,兒子,你過來,你過來呀……」
佩吟毫不猶疑的衝到床邊,雙手抓住了母親的手,緊握著她,搖撼著她,一疊連聲的喊:
「媽!媽!媽!醒一醒,媽媽!我在這兒!你怎樣了?你有什麼話?告訴我吧!媽……」
韓太太深深的顫慄了一下,似乎忽然從一個夢中驚醒一般,她的眼光落在佩吟身上了,一時間,她好像認不出佩吟是誰,只是眼光發直的,定定的看著佩吟。佩吟用手臂輕輕的環抱住母親的肩,試著要她躺回床上去。
「媽,睡吧!舒舒服服的睡一覺吧!」
韓太太用手推開了佩吟的手臂。
「你是佩吟。」她腦筋清楚的說。「是呀!」佩吟應著,心底卻有些發冷,經驗告訴她,母親越「冷靜」的時候就越可怕,往往是一場暴風雨的前奏。
「你在我屋裡做什麼?」韓太太問,在這一瞬間,她顯得非常平和,非常「正常」。
「你在做惡夢,」佩吟低聲解釋,「我聽到你在說夢話,我就進來了。」「我說了什麼夢話?」韓太太追問。
「你……」佩吟不願講出佩華的名字,就飛快的搖搖頭。勉強的笑了笑。「我也沒聽清楚。」
「那麼,你進來的時候看到佩華嗎?」
完了!又開始了!佩吟怔了怔。
「沒,沒有。」她囁嚅著。「沒,沒看到。」
「你為什麼吞吞吐吐?」韓太太銳利的問:「你做賊心虛是不是?你把佩華趕走了,是不是?你從小就看佩華不順眼,你嫉妒他,因為他是男孩子,因為他功課比你好,因為他總拿獎狀,年年考第一,因為我比較疼他,所以你嫉妒他,是不是?是不是?」「媽,媽,」佩吟痛苦的、虛弱的應著,明知母親是病中的胡言亂語,仍然忍不住要為自己辯護。只因為母親說得那麼清清楚楚,有條有理,完全不像是「精神病患者」。「你明知道我不會嫉妒他,你明知道我也喜歡他。沒有人會不喜歡佩華的,他那麼優秀,又那麼漂亮!」她沉痛的、掙扎的說著。
「那麼,你把他藏到哪裡去了?」
「媽──」她拉長聲音,痛苦的低喚著。
「說呀!」韓太太緊盯著她:「你把他弄到什麼地方去了?說呀!」「不要再折磨佩吟了。」門邊,一個聲音忽然清楚的響了起來。佩吟回頭,就一眼看到父親正走了進來,他白髮蕭蕭的頭莊嚴的豎在那兒,眼光卻十分溫柔而憐恤的停在韓太太身上。「佩華死了!我告訴過你幾千遍幾萬遍,佩華死了!」
第三章
「死了?」韓太太渾身顫抖,眼光發直:「死了?佩華死了?是的,他死了!」她似乎突然想起來了。「你們……鋸開了他,鋸開了他,你們用……鋸子鋸開了他!」她淒厲的慘叫:「你們謀殺了他!你們用鋸子……鋸開了他!你們殺了他,殺了他……」她的聲音恐怖的飄蕩在夜色裡。
韓永修直撲過來,用手蒙住韓太太的嘴,以免她驚醒左右鄰居,他死命蒙住她的嘴,沉聲說:
「不要叫!素潔,你聽清楚,佩華死於骨癌,鍾大夫鋸掉他一條腿,是想挽救他的命,醫生沒有能救活他,但是大家都已經盡了所有的人事,天命如此,你就認了吧!別再折磨佩吟了,我們雖然失去一個兒子,我們還有一個女兒呀!你怪佩吟,是毫無道理的,毫無道理的。佩吟怎能對佩華的死負責任呢?」韓太太掙開了韓永修的掌握,狂叫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