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掛斷了電話。她在小屋裡呆站了幾秒鐘,接著,就覺得全心靈都在唱著歌了。一種難以形容的喜悅,就莫名其妙的在全身奔竄起來。十分鐘!只有十分鐘!她該把自己打扮漂亮一點啊!拉開壁櫥,她想換件衣裳,這才發現壁櫥裡的寒傖,居然沒有一件像樣的衣裳!她想起纖纖的白衣勝雪,不禁自慚形穢了。既然壁櫥裡沒有一件新裝,她放棄了換衣服的念頭,尤其,當她在鏡子裡,看到自己穿著件鵝黃色的短袖襯衫,一件黃色帶咖啡點點的裙子,竟然和窗台上那兩盆黃花不謀而合,這才驚悟到自己一向偏愛鵝黃色系統的衣裳。或者,他已經注意到了,所以特別送她黃色的小花?那麼,又何必再換衣裳呢?可是,總該搽點胭脂抹點兒粉的,她面對鏡子,倉促中又找不到胭脂在什麼地方?鏡子裡有張又蒼白又憔悴的臉,一對又大又熱切的眸子,一副緊張兮兮的表情……天哪!為什麼小說裡的女主角都有水汪汪的眼睛,紅灩灩的嘴唇,白嫩嫩的肌膚,烏溜溜的頭髮……她在鏡子前面轉了一個身子,嗯,她勉強的歎了口氣,發現自己有一項還很合格──頭髮。她的頭髮是長而直的,因為她沒時間去美容院燙。而且,是「烏溜溜」的。門外響起了汽車喇叭聲。糟!什麼「打扮」都別提了,來不及了。她慌忙拿了一個皮包,先走到客廳裡去,要告訴父親一聲。一到客廳,她就發現韓永修正背負著雙手,若有所思的站在那兒。看到佩吟,他並不驚奇,只是用很關懷得疼愛又很猶豫的眼光望著她,問了一句:
「要出去?」「是的。」「和那位──律師嗎?」父親深深的看著她。
「噢。」她的臉發熱了,心臟在怦怦亂跳。「是的。」她坦白的說,不想隱瞞韓永修。
父親遲疑了一下,欲言又止。終於說:
「去吧!但是……」「爸?」她懷疑的看著父親。「你──不贊成我和他來往嗎?」她直率的問了出來。
「僅僅是來往嗎?」父親問,走過來,他用手在女兒肩上緊按了一下。他搖了搖頭。「去吧!」他溫和的說:「你不應該整天待在家裡,你還那麼年輕!去吧!交交朋友對你有好處。但是──那個趙自耕,你──必須對他多瞭解一些,他已經不年輕了,他看過的世界和人生,都比你多太多了。而且,他在對女人這一點上,名聲並不很好。當然,像他這種有名有勢的人,總免不了樹大招風,惹人注意,我只是說說,提醒你的注意……也可能,一切都是謠言。而且,也可能……」父親微笑了起來,那微笑浮在他蒼老的臉上,顯得特別蒼涼:「我只是多慮,你和他僅僅是來往而已。」
佩吟不安了,非常不安。她想問問父親到底聽說了些什麼。可是,門外的汽車喇叭聲又響了一聲,很短促,卻有催促的意味。她沒時間再談了,反正,回家後可以再問問清楚,她匆匆說了句:「我會注意的,爸。」她拿著皮包,走出客廳,經過小院,跑出大門外了。
門外,趙自耕正坐在駕駛座上等她。她驚愕的看看,奇怪的問:「你自己開車?老劉呢?」
「我常常自己開車的,」趙自耕微笑的說,打開車門,讓她坐進來。他發動了車子,一面開車,一面說:「用老劉是不得已,有時非要一位司機不可,這社會在某些方面很勢利,很現實。而且,奶奶和纖纖都不會開車,這一老一小每次上街我都擔心,有老劉照顧著,我就比較安心了。」
她望著他,他今天穿了件白色的西裝,打了條深紅色的領帶,又帥又挺,又年輕!他是漂亮的。她在心中驚歎。如果他不要這麼漂亮,如果他看起來不要這樣年輕,會使她覺得舒服很多。那筆挺的白西裝,那絲質的白襯衫……她在他面前多寒傖哪!車子停在一棟大建築物前面,他們下了車,有侍者去幫他停車。他帶她走進去,乘了一座玻璃電梯,直達頂樓,再走出電梯,四面侍者鞠躬如儀,她更不安了。緊握著皮包,她覺得自己的打扮不對,服裝不對,鞋子不對,渾身上下,沒有一個地方對勁。那些女招待,看起來個個比她像樣。
他們走進了大廳,他一直帶著她,走往一個靠窗的卡座上。坐了下來,她才發現這兒可以瀏覽整個的台北市,那玻璃窗外,台北市的萬家燈火,帶著種迷人的韻味在閃耀。她好驚奇,從沒有見過這種景致,那點點燈火,那中山北路的街燈像一長串珍珠項煉,而那穿梭的街車,在街道上留下一條條流動的光帶。她回轉頭來,再看這家「咖啡館」,才發現這兒實在是家夜總會,有樂隊,有舞池,舞池中正有雙雙對對的男女,在慢慢的擁舞著。室內光線幽暗,氣氛高雅,屋頂上有許許多多的小燈,閃爍著如一天星辰。老天!她想,他確實會選地方,如果她嫌這兒太「豪華」了,卻不能不承認,這兒也是非常非常「詩意」的!連那樂隊的奏樂都是詩意的,他們正奏著一支非常動聽的英文歌,可惜,她對英文歌曲並不熟悉。「這是支什麼曲子?」她問,不想掩飾自己的無知。
他深深的看了她一眼,從上衣口袋中取出筆來,他在餐巾紙上寫了一行字,遞過來給她,她接過來,就著桌上燭杯裡的光線,看到七個字: 「你照亮我的生命。」
她的心臟又怦然一跳。抬起頭來,她看著他,立即接觸到他那深邃、沉著、含蓄,而在「說話」的眼睛。她很快的低下頭去,玩弄著手中那張紙,滿心懷都蕩漾著一種異樣的情緒,她的臉又在發熱了。
侍者過來了。「要吃點什麼?」他問。
她搖搖頭。「給我一杯咖啡吧!」她說。
他點了兩杯咖啡。又說:「其實,你該嘗嘗他們的冰淇淋,這家的冰淇淋是有名的,尤其是『法國式冰淇淋』,裡面又有核桃,又有櫻桃,要不要試一試?」「好。」她點點頭。於是,他又點了冰淇淋。
一會兒,咖啡來了,冰淇淋也來了。她看看這樣,又看看那樣,不知道該先吃那一樣。她喝了口熱咖啡,又吃了一口冰淇淋,忽然間笑了起來:
「你瞧,又是熱的,又是冷的,又是甜的,又是苦的,你叫我怎麼吃?」「熱的,冷的,甜的,苦的……」他凝視著她,微笑著:「你一下子嘗盡了人生!」她一怔,迅速的看著他,在這一刻,她似乎才正視到他的內容和深度,才領略到他在那出眾的儀表和修飾的後面,還隱藏著一顆透視過人生的心。或者,是透視過「她」的心。因為,在這一瞬間,屬於她的那些喜怒哀樂,那些逝去了的歡笑、甜蜜、愛情……那些冷的、熱的、甜的、苦的……種種滋味,都一下子湧上心頭。她垂下睫毛,有些憂鬱,有些惆悵,有些落寞,卻有更多的感動。
他很仔細的看她,被她消失了的笑容所困擾了。
「我說錯了什麼嗎?」他問。
「不。」她很快的回答,又笑了。「你說得很好,我只是──
在想你的話。」「你知不知道。」他燃起一支煙,深思的看著她。「我從來沒有在任何一個女孩面前,這麼害怕自己的言行不得體。我比你大很多──事實上,你提醒過我,我是很『老』了,對年齡的敏感,也是你帶來的,在認識你以前,我從不覺得自己『老』。我比你大很多,你卻讓我覺得,在你面前,我只是個小學生。韓──老師,我請你當纖纖的老師時,並沒想到……」他歎口氣:「我也會被這個老師所收服的!」金盞花21/37
她啜著咖啡,也吃著冰淇淋,卻更仔細的傾聽著他的談話。推開冰淇淋的杯子,她玩弄著杯子中的一顆櫻桃,她不看他,卻注視著燭杯裡那小小的火焰,低聲問:
「你在說真心話?還是僅僅想討好我?」
「我沒有必要要討好你!」他說,咬咬牙。「我說的是真心話。我想──我已經不可救藥的愛上了你!」他的聲音清晰而有力。她驚跳起來,手裡的櫻桃落進杯子裡去了。她抬眼看他,蠟燭的火焰在她瞳仁裡跳動,她的臉色發白,嘴唇微微顫動著。「為什麼?」她問。「什麼為什麼?」「你瞧,我絕不是你心目中那種典型的女人。」她說:「我並不漂亮,我不時髦,我很平凡,沒有吸引力,也度過了少女最美好的那段年齡。我不大膽,也不新潮,我不會玩──
愛情的遊戲。我保守,我倔強,我不會遷就別人,更不會甜言蜜語。」「說完了嗎?」他問。「還沒有。」「再說!」他命令的。「我……」她蠕動著嘴唇,心裡瘋狂的想著父親所叮囑的話,他在對女人這一點上,名聲並不很好。「我……我不是一個玩樂的對象,」她的聲音微微發抖,居然變得可憐兮兮的。「我……我是會認真的!」他死命盯著她。忽然站起身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