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她望著前面。「只要治療和時間,什麼傷口都會好!」他看看她的手臂。「可是會留下了一條疤痕,是不是?」
她忽然笑了,覺得他們的談話像哲學家在說什麼隱語,都帶著點一語雙關。他把車子開往內湖的方向,停在一條小溪的旁邊,這兒還沒有完全開發,青山綠水,還有點兒原始味道。山裡好像有座廟宇,鐘磬和梵唱之聲,隱隱傳來。她搖下窗玻璃,幾乎可以聞到一些檀香味,把車裡的香水味沖淡了不少。「你到底找我出來做什麼?」她問。
「我想我犯了一個不可原諒的錯誤。」他正色說。
「哦?」「昨天中午,維珍來找我。」他咬咬嘴唇,眼底有一絲慚愧。「你知道,這些日子,維珍常常來找我的,有時打電話到公司,有時直接來我家。我們常在一塊兒吃飯,或者去夜總會跳舞,她的舞跳得是第一流的,從最難跳的探戈到狄斯可,她全會。」「嗯。」她應了一聲。「是的,她很活潑,很能幹,很會交際……我想,你這些日子過得很快活?」
「有一陣。」他坦白的說:「像喝醉了酒,像抽了大麻煙,忽然就這樣昏昏沉沉的忘了很多事,例如和你的約會,要帶你去換藥……」「我沒怪過你。」她靜靜的說:「而且,我也猜到是怎麼回事了。」她深深的注視他,心裡有些隱隱的痛楚。她等待過那個約會的,為了那個約會她還拒絕了另外一個。不過,這痛楚並不嚴重,當維珍一出現,她就已經有了預感──她從不認為自己能抓住男人,也從沒有準備去抓住頌超。她那隱隱的痛楚相當微妙,自尊的受傷遠超過感情的受傷,或者,僅僅是虛榮心的作祟而已。「你不必對我抱歉,頌超,」她誠懇的說:「我早對你說過,你像我的弟弟……只要你過得快活,只要你很滿足,我會祝福你。」
「你是真心話嗎?」他緊盯著她的眼睛。
「當然是真心話!」他默然片刻,然後,他仰靠在椅墊上,閉上眼睛,長長的歎了口氣。他的面容憔悴而蒼涼。
「怎麼了?」她不解的。「你今天好古怪!」
「我希望你罵我,狠狠的罵我。」他咬牙說:「我希望你吃醋,吃醋得一塌糊塗。我希望你抽我一個耳光,捶我幾百拳……而不要這樣安安靜靜的祝福我。」
她淡淡的微笑起來。「我不是孩子了,頌超。」她說:「而且,你在享受你的青春,這並沒有什麼錯。」「你知道我從什麼地方來的嗎?」他問。
「福隆。」她接口說:「你已經告訴我了。我只是不懂,從福隆開車回台北,大概要──」「四小時。」「四小時?那麼你是從半夜一點鐘開的車?」
「一點也不錯。我們去福隆游泳,天黑了,她說開夜路太危險,勸我在福隆住一夜。我們租了棟小別墅,我不知道別墅裡只有一間房間,我要幫她另租一間,她說她怕鬼……於是,於是……哦,我不知道我說得是不是公平,因為,事實上,她還拒絕過我,還勸我保持……而我沒有聽她。我希望做到『一夜無話』,可是,我失敗了。事後,我睡了一下子,當我醒來的時候,大概是午夜十二點鐘吧,我睜開眼睛,忽然看到她在笑,怎麼說呢?一種勝利的笑。她是睡著的,卻在睡夢裡笑。我坐起來,看著她。在那一瞬間,我覺得像有一盆冷水從我頭上澆下來。我忽然明白了一件事,我像個毫無經驗的魯男子,糊里糊塗就被別人捕獲。我問我自己,做這件事是不是出於愛?我聽到幾千幾萬個聲音在我腦海裡喊:不是!不是!不是!尤其,當我坐在那兒看她的時候,我幾乎是厭惡的。我這樣說很無聊,對不對?一個男人,在得到一個女人以前,覺得她迷人而誘惑,到手後卻厭惡她!但是,我必須坦白,我確實厭惡,我覺得從頭到底,我中了計!這樣說也很不公平,誰教我要中計呢?我更深的厭惡是對我自己。這麼許多年來,我一直很傻氣的保持一份純潔,一部份原因是因為我很膽小,幾乎是……很害羞的。但是,最主要的原因,還是我有種固執的信仰,相信靈與肉必須合一。而昨晚,我把什麼都破壞了。我生氣,煩惱,充滿了犯罪感……我恨自己碰了她。於是,我把她叫醒,命令她穿上衣服,連夜間,我開車回台北,先把她送回家。然後,我就來找你。」
她注視著他,傾聽著他這篇坦白的談話,他說得那麼坦白,使她的臉都紅了。她望向窗外,用手指輕輕的劃著窗玻璃,她問:「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件事?」
「因為──你說過我是不成熟的。」
「唔。」她含糊的應著。
「你說對了。」他緊緊的注視她,很苦惱,很沮喪。「我禁不起一點點的考驗,禁不起一點點的誘惑,我只是個孩子。佩吟──」他輕念她的名字:「原諒我!」
她滿臉通紅。坐在那兒,她一動也不動,只是看著窗外的小溪,聽著那流水的潺潺聲。時間不知道過去了多久,然後,她回過頭來了,正眼看著他。她臉上的紅潮消退了,她的眼光誠摯而溫柔。「頌超,」她輕柔而鎮靜的說:「你仍然只是個孩子,一個天真的孩子。」「什麼意思?」他不解的。金盞花19/37
「你告訴我這些,你要我原諒你,你把我當作什麼人呢?」
「你知道的──」他吞吞吐吐的說:「你早就知道了。我一直對你……」「別說愛字!」她很快的打斷他。「否則,你就會和犯了昨晚的錯誤一樣,要懊惱很久很久了。」
他瞠目結舌的瞪著她。
「聽我說,頌超。」她直視著他。「你並不『愛』我,我這個愛,是指男女間狹義的愛,你對於我,是敬多於愛的,對嗎?你會把昨夜的事告訴我,你知道,在你潛意識裡,我是個什麼人嗎?我像個神父,你像個天主教徒,天主教徒在神父面前告解,為了減輕自己的犯罪感。這,絕不是愛情!」
「佩吟!」他煩躁的喊了一聲:「你──」
「讓我說完。」她打斷了他。「頌超,我告訴你,我愛過,也被愛過──不管那份愛情多麼短暫,多麼禁不起時間的考驗──但,在當時,我們都愛得很真很純。愛情,不止要對對方愛慕,還有依戀,還有憐惜,還有欣賞,還有關懷……甚至,還有佔有慾,還有那種『一日不見,如隔三秋』的纏綿繾綣之情。你對我,有這麼複雜的感覺嗎?」
他怔了怔,好半晌,才勉強的說:
「你怎麼知道沒有?」「如果有,你就不會被維珍所吸引了!」她歎息的說:「如果有,你眼睛裡就再也容納不下別人!如果有,你就不會兩個星期見不到我,甚至忘記了我們的約會!」
「你知道,我是一時的迷惑……」他急促的解釋。「我已經在請求你原諒……」「我完全原諒你!」她睜大眼睛說:「我說這些,並不是在責怪你,而是向你解釋,什麼是愛情。頌超,你太單純了,太天真了,也太善良了。你根本還沒有愛過,所以你完全不能體會什麼是愛情。你以為你愛的是我,事實上,你對我的感情,混合了你對頌萍、頌衡、頌蕊的愛,而我,比她們新鮮。我不是你的姐妹。換言之,我是個類似姐姐,而超乎姐姐的人物,一個友誼與親情的混合體,你仔細想想,就可以想通了。我們在成長的過程裡,都有一些秘密,不願告訴父母,不願告訴姐妹,而寧願告訴一個好朋友。我就是你的一個好朋友。超乎異性之情,我們是『中性』的朋友。」
他垂下頭,望著面前的方向盤,他用手指在方向盤上撥弄,陷進某種深深的沉思裡。他在想著她的話,咀嚼她的話,而越想就越覺得有些道理。半晌,他才吸了口氣,勉強的振作了一下,輕聲說:「換言之,你對我也從來沒有一丁丁,一點點,一絲絲的男女之情了?」她的臉又驀然漲紅了。
「不。」她坦率的低語。「有一度,我確實為你心動過。」
他的眼睛一亮。「什麼時候?」他追問著。
「在……算了,」她搖搖頭。「別提了。即使在那時候,我也只認為你是個純真而熱情的孩子,我怕傷害你的情緒遠勝過男女之情。」「總之,我把它弄砸了,是不是?」他嗒然若失。
「不。這樣對我們都好,同情不是愛情。」她凝視他,關懷的拍了拍他的膝蓋,完全像個慈祥的大姐姐。「頌超,聽我一句話!」「嗯。」「離維珍遠一點!」她誠懇的說:「我怕……」
「怕什麼?」「怕你會成為她釣的一條魚,她一直在釣魚。你是條又大又肥又容易上鉤的魚。」他沉默著。「不要那麼垂頭喪氣,」她笑笑,鼓勵的看他:「我打賭,有一天你會遇到一個真正讓你傾心的女孩,那時候,你就會瞭解愛情是什麼。那時候,你會感激我今天對你說的話。真的,頌超,這一天遲早要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