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不!不!不!我不是,我不是。她和自己掙扎著,弓起了膝坐在那兒,把頭埋在膝上,痛苦的搖著她的頭。
我不是,我只是想用全心去愛人,愛人也被人愛。我沒有料到是這樣的局面,我沒有料到會造成這樣的後果,我只是愛夢軒,一心一意的愛!愛是沒有罪的,沒有!沒有!但是……
但是……世界上所有犯罪的人都有一百種理由來原諒自己!
如果你沒有罪,是誰有罪?
姘青掙扎不出自己的思想,她的頭腦昏昏然,眼睛模模糊糊,渾身冷汗淋漓。夜,那麼長,彷彿永遠過不完了。小楓怎樣了?死了嗎?上帝保佑那孩子!老天保佑那孩子!如果我有罪,我願服刑,但是,別禍延無辜!那是多麼可愛的一個孩子!她不能死!她不能死!她不能死!上帝保佑她吧!
沒有電話,沒有人來,室內是一片死寂。夢軒一定已經忘記了她。如果小楓不治,他會後悔,他會恨她,他會想,一切都是因她而造成的,愛情會在殘酷的現實下變質,變成漠然,變成陌路,甚至變成仇恨!她恐怖的用手捧住頭,喃喃的喊:「夢軒!夢軒!我只是愛你!我那麼那麼愛你!」
沒有人聽到她的自語,室內就是那樣暗沉沉的一片死寂。
她抬起頭來,茫然四顧,那份沉寂帶著濃重的壓迫力量對她捲來,她昏亂了,心裡充塞了太多太多要迸發出來的感情、思想、和意識。她想狂喊,她想呼號,她想痛哭,也想大笑。
(笑什麼?她不知道,笑這奇異的人生吧!)再也耐不住那份沉寂,她從床上站了起來,搖搖晃晃的走到窗子前面。雨絲細細碎碎的打到她的臉上,潮濕的風竄進了她的衣領,她對窗外的雨迷迷濛濛的笑,把頭倚在窗欞上,再一次喃喃的說:「夢軒,我只是愛你,我那麼那麼愛你!」
風在嗚咽,雨在嗚咽,但是,姘青在笑。輕輕的,不能壓抑的,痛楚的笑。睡在外面的吳媽聽到姘青的聲音,立刻推開了門,走了進來。姘青的神情和臉色使她大吃了一驚,她跑過去,驚慌的問:「你怎麼了?小姐?」
怎麼了?她不知道自己怎麼了?可是,一切都那麼空虛,那麼痛楚,那麼無奈,又那麼淒惶!誰能告訴她,現在的她應該怎麼辦?應該何去何從?用一隻灼熱的手抓住吳媽的手腕,她又哭又笑的說:「上帝在責罰我,審判過去了,我就要服刑!」伸出她的雙手,她淒厲的說:「你看到了嗎?吳媽,你看到我手上的血跡了嗎?我是一個兇手!告訴你,我是一個兇手!」
「小姐!」吳媽恐怖的瞪大了眼睛,她在姘青的臉上看到了瘋狂的陰影,她又將失去理智,她又將變成半年多以前的情形!「小姐,你不是的,你不要胡思亂想吧!」她急急的說:「你在發熱,剛剛淋雨淋的,吃一粒感冒藥睡覺吧,小姐,別擔心小楓,她不會有事的!」
姘青安靜了下來,坐進椅子裡,她用手捧著焚燒欲裂的頭,輕輕的低語:「啊,吳媽,我過不下去了,周圍的壓力太大,我是真的過不下去了。到現在為止,我已經是四面楚歌,走投無路了。誰能給我幫助呢?吳媽,你說!」
吳媽說不出來,小姐的話,她連一半都沒有聽懂。她只知道小姐在傷心,在難過,這使她也跟著傷心難過起來。走過去,她拍撫著姘青的肩膀,像安慰一個孩子似的,細言細語的說:「看開一點啊,小姐,夏先生一定會打電話來的,我保證那位小小姐不會有事的。你別盡在這兒傷心,把自己的身子折騰壞了,也沒有用呀!」
姘青抬起頭來,用悲哀的眼光看著吳媽,像是求助,又像解釋的說:「你知道,吳媽,我要小楓來,完全是因為我喜歡她呀!我是那樣的──那樣的──希望她快樂呀!」
吳媽的鼻子中衝上一股酸楚,眼眶就發起熱來,只有她知道,小姐是多麼熱心的盼望那位小小姐,怎樣忙碌期待了一整天,而現在,造成的是怎樣的結果!用袖子擦了擦眼睛,她拍著姘青,一疊連聲的說:「是的,是的,是的,小姐,我知道呀!我完全知道呀!」
姘青把她的頭埋進吳媽那寬闊的胸懷裡,像個孩子般嗚咽抽泣了起來。吳媽抱著她,也同樣的抽搐著,眼淚汪汪的。
好久好久,姘青驚訝的抬起頭來,發現自己居然又能哭了,搖搖頭,她淒然低語:「我的感情還沒有枯竭,所以我的眼淚也不能幹涸。人如果希望遠離痛苦,除非是……一任自己遺失,而不要妄想追尋!我和夢軒的錯誤,就在知道有個遺失的自己,卻不甘心放棄,而要自找苦惱的去尋覓它!」
黎明慢慢的來臨了,窗外的景致由一片綽約的暗影轉為清晰。雨,仍舊沒有停,綿綿密密的下著。姘青的頭倚在椅背上,一心一意的傾聽。電話!電話鈴毫無動靜,四周只有沉寂。小楓一定完了,如果她沒事,夢軒應該會打電話來告訴她。沉寂就是最壞的消息!小楓完了!一定完了!她從椅子裡站起來,繞著房間急速的走來走去,周圍的寂靜使她窒息,使她緊張,使她恐懼。
天完全亮了,茶几上一個精緻玲瓏的音樂小鐘,突然響起了清脆悅耳的音樂──森林的水車。輕快的節拍,跳躍在清晨的空氣裡。姘青下意識的看了看鐘,七點正!夢軒還沒有消息,她不能再等了!她無法坐在這冷冰冰的小屋裡,再挨過那窒息的一分一秒,一時一刻。
抓了一塊紫花的紗巾,胡亂的繫住了長髮,她跑到廚房門口,匆匆忙忙的說:「吳媽!我出去了,我去醫院看看小楓到底怎樣了!」
「噢,小姐,我正給你弄早餐呢!要去,吃了再去吧!」
「我不吃了,我馬上要走,我已經叫了車。」
「噢,小姐!」吳媽追到廚房門口來,本能的想阻止她。但是,姘青已經穿過了花園,走出大門。吳媽再追到大門口,姘青站在計程車前面,回頭看了吳媽一眼,再交代了一聲:「好了,吳媽,我走了。」
風掀起了她的紗巾,細雨扑打在她的臉上,她鑽進了車門。計程車馳過積水的街道,濺起許許多多的水珠,一忽兒,就消失在通路的盡頭了。吳媽倚著門,不知道為什麼,覺得心裡酸酸的,只是想流淚,好半天,才長歎了一聲,喃喃的說了句:「好菩薩,保佑保佑吧!」
抬頭看看天,她不知道她的好菩薩,是隱藏在雨霧迷濛的空中,還是在天的那一個角落裡。
姘青直接到了台大醫院,下了車,她有些迷糊,夢軒是不是在那兒?出於下意識,她先掃了一眼停車場,果然!夢軒的車子正停在這兒,那麼,他還沒有離開醫院!他也一定在醫院裡!小楓怎樣了?還沒有踏進醫院,她的心已經狂跳了起來,小楓,小楓,你可不能死,你絕不能死!你的生命才開始,多少歲月等著你去享受!小楓!小楓!如果你沒事,我願付一切代價!一切,一切!只要你沒事!只要你沒事!我再也不妨害你的家庭!我把你的父親還給你的母親!我發誓!
小楓,只要你沒事!
走進醫院,她不知該怎樣找尋小楓,從詢問處一直問到急診室,才有一個護士小姐說:「是不是昨天晚上送到醫院來的一個小女孩,摔傷的?」
「是的,是的。」姘青說,心臟已經跳到了喉嚨口:「她怎樣了?」
「沒事了,」護士小姐甜甜的笑著:「膝蓋脫臼,上了石膏,一個月就可以恢復了。」
姘青閉了閉眼睛,一種狂喜的、感恩的情緒掠過了她,舉首向天,她說不出來心中的欣慰,只覺得熱淚盈眶,泫然欲涕。好心的護士小姐,安慰而熱心的說:「別著急啊,脫臼沒有什麼大關係的,小孩生長力強,一個月以後又跳跳蹦蹦的了。你可以去住院部查她的病房號碼,她好像住的是頭等病房。」
姘青立即查到了小楓的病房號碼,上了樓,她帶著一種自己也不能瞭解的、悲喜交集的情緒,走向病房的門口。輕輕的推開了門,她對自己說:「我只要吻吻那孩子,我就回去。」
可是,她呆住了。倚著病房的門,她定定的站在那兒,望著病房裡的情形。
那是一幅很美的圖畫,小楓睡在床上,似乎是睡著了,小臉微側著,向著房門口,依然那樣美麗,那樣動人。夢軒躺在旁邊的一張沙發裡,顯然是在過度疲倦之後睡著了。有個長得相當動人的女人,正拿著一床毛毯,輕輕的蓋向夢軒的身上。不用問,姘青知道這就是美嬋!這是她第一次看到美嬋,雖然只是一個側影,她已經敏感到她身上那份善良和深情。她踉蹌後退了兩步,忽然間發現,她走不進這一道門,永遠走不進這一道門,門裡,沒有她可以立足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