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軒不會欺侮她,」程步雲說:「夢軒愛她愛得發瘋,怎麼還會欺侮她?只是他們目前的情況太難處,兩個人的滋味都不好受,姘青並不是個沒有自尊心的女孩子,她的感情又過分纖細和脆弱……」
「我早就說過,」程太太不平的嚷著:「夢軒根本不該和她同居,他應該乾脆和美嬋離婚,跟姘青正式結婚!這樣的情況本來就太委屈姘青了……」
「如果和美嬋離婚,豈不太委屈美嬋了?」程步雲打斷了妻子的話:「夢軒會弄得這麼痛苦,就因為他本性善良,因為他還有良心,許多時候,良心也是人的負擔!他無法摔掉美嬋,他知道美嬋需要他……」
「那麼,他當初何必招惹姘青呢?」
「別這麼說,太太,」程步雲深深的注視著妻子:「記得我們相遇的時候,那種無法抵禦的、強烈的彼此吸引嗎?我們都懂得愛情,別責備愛情!何況,姘青幾乎死在范伯南手上,難道你嫁了一個混蛋,就必須跟這個混蛋生活一輩子嗎?姘青是被夢軒從死神手裡救回來的,他們彼此需要,姘青離開夢軒也活不了的。而夢軒,既不忍拋棄美嬋,他除了和姘青同居之外,還有什麼辦法?」
「這……」程太太為之結舌,半天才歎了口氣說:「老天何苦安排這樣的相遇和相戀呢!」
「這就是人生哩,」程步雲感慨萬千:「歡樂和痛苦經常是並存的,上帝造人,造了歡笑,也造了眼淚呀!」
「唉!」程太太又歎了口氣:「他們是不該受苦的,他們都是好人……」
「或者,好人比壞人更容易受苦,因為他們有一顆太容易感動的心!」
「你要抹殺是非了!」
「什麼是『是非』?是非是人定的,在冥冥中,應該有一個更公正的是非標準!給人類做更公正的裁判!人的是非往往是可笑的,他們會判定姘青的『非』,她是個家庭的破壞者!會判定夢軒的『非』,他有那麼好的妻子還移情別戀!但是,陶思賢和范伯南這種人,倒未見得有什麼大的『非』。以前,我們認為三妻四妾是理所當然的『是』,現在認為是理所當然的『非』,以前認為包小腳是理所當然的『是』,現在也是理所當然的『非』,是非全是人為的……」
程步雲的「是非」之論還沒有說完,門鈴驀然間響了起來,他從沙發上跳起身,說:「準是夢軒!」
走到大門口,他打開了大門,出乎意料之外的,門外並不是夢軒,而是滿身疲倦,滿懷愴惻和無奈的姘青!斜靠在門邊的水泥柱子上,她已經累得幾乎要倒下去,睜著一對大而無神的、楚楚可憐的眸子,她靜靜的望著程步雲,薄薄的嘴唇帶著柔弱的顫慄,她輕輕的說:「程伯伯,我──沒有地方可去,我──累了。」
說完,她的身子搖搖欲墜,臉色像一張白紙。程步雲立即扶住了她,大聲的喊著太太,他們把她扶進了屋裡,讓她躺倒在沙發上。她的神情慘淡,眼睛無力的合著,手腳冰冷而呼吸柔弱。程步雲馬上打電話去請他所熟悉的醫生,一面倒了一小杯白蘭地,灌進她的嘴裡,希望酒能夠振作她的精神。程太太用冷毛巾壓在她的額上,不住的低聲呼喚她。酒和冷毛巾似乎發生了作用,她張開了眼睛,孤獨、無助、而迷惘的看看程步雲夫婦,解釋似的說:「我──不能不來,我──太累了,我──要休息一下。」
「是的,是的,我的好孩子!」程太太含著滿眶眼淚,一疊連聲的說,把她的頭攬在她寬闊而溫暖的胸前。「我們知道,我們什麼都知道,你是太累了,閉上眼睛好好的休息一下吧,這兒和你的家一樣。」
夢軒在清晨時分回到了馨園,他已經完全陷在絕望裡,整整一夜,他查過了每一家旅舍,跑遍了每一條大街小巷,他找不到姘青。回到馨園,他存著一個萬一的想法,希望她會自動回去了。但是,她並沒有回去,哭得眼睛腫腫的吳媽卻給了他另外一個消息:「程先生打過電話來,要你馬上打過去!」
他立刻撥了電話,對面,程步雲用低低的聲音說:「你最好馬上來,姘青在我這兒!」
「是嗎?」他喜極而呼:「她好嗎?她沒事吧?」
「你來吧!她很軟弱,醫生剛給她打過針。」
「我馬上來!」
拋下了電話,他回身就跑,吳媽喘著氣追了過來,拉著他的衣服,急急的問:「是小姐有消息了嗎?」
「是的,是的,她在程先生那兒!」
「哦,好菩薩!」吳媽把頭轉開,滿眼眶的淚水,喃喃的喊:「老天是有眼睛的,老天畢竟是有眼睛的!好菩薩!我的好菩薩小姐呀!」在她喜悅的神志中,實在不知道自己是要叫好菩薩還是叫好小姐了,竟糊里糊塗的冒出一句「好菩薩小姐」來。
夢軒趕到了程步雲家裡,這一對熱情而好心的老夫妻忙了一夜都沒有睡,把夢軒迎進客廳,程步雲把手放在夢軒的肩上,安慰的說:「別擔心,她來的時候情況很壞,我們請了醫生來,給她注射了鎮定劑,她現在已經睡著了。醫生說必須避免刺激她,否則她有舊病復發的可能,而且,她身體的底子太差。」
「她很嚴重是不是?」夢軒敏感的問,他的臉色比姘青好不了多少,眼睛裡佈滿了紅絲。
「不要緊張,她沒事了,只是很疲倦,」程太太歎口氣說:「她走了很多路,幾乎走了半個台北市,她是走到我們家門口來的!」
夢軒閉上眼睛,緊蹙了一下眉頭,姘青!你多麼傻!他的心像被撒下一萬支針,說不出來有多麼疼。
「她在那裡?我去看她!」他說。
「你何不坐一坐,休息一下?她現在睡得很好,你最好別吵醒她。」程步雲說。
「我不吵醒她,我只要坐在她身邊。」夢軒固執的說。
「好吧!在這兒!」程步雲帶他走了進去,那是一間小巧的臥室,原是程步雲夫婦為他們要歸國的小女兒準備的,但那女兒一直遲遲不歸,最近竟來信宣佈訂婚,說是不回來了。
孩子們的羽毛已經豐滿,做父母的也管不著了,世間幾個兒女能夠體諒父母像父母體諒他們一般?
夢軒走了進去,姘青安安靜靜的躺在床上,長長的睫毛密密的垂著,臉色那樣蒼白,顯得睫毛就特別的黑。夢軒拉了一張椅子,放在床邊,坐了下來。他就這樣坐著凝視她,深深的望著那張沉睡的臉龐。程步雲悄悄的退了出去,為他們合上了房門。讓他們靜靜的在一起吧,這兩顆相愛的,受著磨難的心!
時間不知道過去了多久,姘青醒了,閃動著睫毛,她在沒有張開眼睛以前,已有某種第六感透過了她的神經,她似乎感應到了什麼。慢慢的揚起睫毛,她眼前浮動著一張臉龐,是一個水中的倒影,是一團凝聚的霧氣,是一個破碎了又聚攏來的夢。她的眼睛睜大了,安靜的望著這張臉龐,微微的掀動嘴唇,她低低的輕喚了一聲。
「夢軒。」
夢軒俯下身子,他說不出話來,喉嚨緊逼而僵硬。他輕輕的用手撫模著她的面頰,身子滑到她的床前,在她枕邊跪了下來。什麼話也沒說,他只是用兩隻手捧著她的臉,眼睛深深深深的注視著她。她的手抬了起來,壓在他的手上,他們就這樣彼此注視著。然後,當他終於能控制自己的聲音了,他才試著對她勉強的微笑,低聲的說:「原諒我,姘青。」
她搖搖頭,眼睛裡漾著淚光。
「是我不好。」她輕聲說。「我只是──不知道該怎麼辦。」
「我知道怎麼辦,」他說:「我想過了,姘青,我們是分不開的,如果這是不道德的,是犯罪的,反正我們也已經罪孽深重了,我以前的顧慮太多,我不應該讓你處在這樣的地位,讓你受苦受折磨,我已經決定了,姘青,我要和你結婚。」
「夢軒?」她用懷疑的眸子望著他。「你不知道你說什麼。」
「我知道,我要和美嬋離……」
「噓!」她用手輕輕的壓在他的嘴上:「別說!夢軒,什麼都別說!」
「我要說,我要告訴你……」他掙開她的手。
「不!」她在枕上搖著頭:「不!夢軒,求你!」她的眼光哀懇而淒涼:「我已經罪孽深重了,別讓我的罪孽更重!美嬋無辜,孩子無辜,你於心何忍?不!不!不!」她把頭僕進了枕頭裡,哭了起來。「我沒有要逼你離婚,我只是不能自已,你不能這樣做,你──你……」她泣不成聲。
「姘青!姘青!姘青!」他的頭埋進她的濃髮裡,心中絞痛!「世界上誰能瞭解你?姘青?你是這樣善良,這樣與世無爭!」把她的頭從枕頭裡扶起來,他對她凝視又凝視,然後,他的嘴唇湊了過去,深深的吻住她。她的手臂繞了過來,纏住他的脖子,他們吻進了無數的深情和熱愛,也吻進了無數的眼淚和辛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