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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頁     瓊瑤

  一股火氣從夢軒心中冒了出來,一時間,他有對著陶思賢那肥胖的下巴揮上一拳的衝動,好不容易,他才克制住自己,臉色就顯得十分難看。陶思賢也看出夢軒的神情不佳,走向了門口,他自我解嘲的打了一聲哈哈,說:「開開玩笑哦,知道你是金屋藏嬌!好,再見吧,我過幾天再來!」

  目送他走了出去,夢軒沉重的在椅子裡坐了下來,他沒有及時打電話給姘青。深深的吸著煙,他看出面前的問題重重。他和姘青,並不像他以前所想的,可以過一份與世無爭的生活,他們面前的荊棘還多得很,陰霾也多得很,這段愛情,事實上沒有絲毫的保障。他的心情變得非常惡劣了,突然間,他發現自己只是一個弱者,給姘青在沙丘上建立了一個小巢,隨時隨地,這小巢就可能連根摧毀。

  他沒有心再辦公,整日在他辦公室裡踱來踱去,他明白自己必須拿出主見來,如果接受陶思賢的勒索,這會變成一個無底洞,而且,紙包不住火,怎能料定這個秘密可以永久保持?但是,如果告訴了美嬋,誰又能料定她會怎麼樣?她是個對任何事都不用心機,不用思想,只憑直覺的女人,假如她那個姐姐和姐夫再給她一些意見,後果會怎麼樣?

  午後,他提前離開了公司,駕著汽車回到家裡。他這樣早回家幾乎是絕無僅有的事,小楓高興得吊在父親的脖子上歡呼,小竹在他的腳底下繞來繞去。他吻了兩個孩子,走進客廳坐下。小楓乖巧的送上了父親的拖鞋,跪在地毯上幫父親脫皮鞋,一面說:「爸爸,你為什麼現在總要到台南呀,台中呀,高雄呀……去跑?下次你也帶我去,好不好?」

  夢軒苦笑了一下,把小楓攬在胸前,最近,他和孩子們實在疏遠得太多了。小楓坐在他的膝上,用手玩弄著父親的領帶,一面絮絮叨叨的述說著什麼,夢軒心不在焉的聽,順著口答應,小楓突然把她的小臉緊貼在夢軒的臉上,甜甜的說:「爸爸!我好愛你!」

  夢軒怔了征,一股感動的情緒就直竄進他心靈深處,和感動同時湧上來的,是不安和歉疚,他但願自己能多一些時間和孩子們在一起,他們是那樣可愛的小東西!有一段很長的時期,孩子是他最大的安慰和快樂。但是,這一年多的日子,姘青幾乎把他整個心靈的空間都佔據了,甚至沒有位置再來容納孩子,對孩子們來說,難道一個父親,給了他們溫飽就算夠了嗎?他們更需要的是照顧和愛護呀!摸著小楓柔軟的頭髮,他感動的說:「爸爸也愛你,等哪一天爸爸空了,帶你和弟弟去動物園看猴子,好嗎?」

  「今天!」

  「今天不行,今天爸爸還有事,還要出去呢!」

  美嬋從臥室裡走了出來,她剛剛睡醒午覺,一股慵慵懶懶的樣子,穿著件粉紅色的睡衣和睡褲,頭髮亂糟糟的也沒梳,睜著對惺惺忪忪的眸子,望著夢軒,笑了笑說:「今天怎麼能這麼早回來?」

  「唔,」夢軒從鼻子裡模糊的應了一聲,有些神思不定。

  「特別提早回來的。」

  「哦,」美嬋無意於詢問他為什麼提早回來,打了一個哈欠,伸伸懶腰,她精神愉快的說:「既然回來了,我們出去玩玩吧,好久沒看電影了,報紙呢?找找看有沒有可看的電影?我們帶孩子一起去。」

  「好!」小楓從夢軒膝上一躍而下,歡呼的說:「我去拿報紙!」

  「不要!」夢軒阻止了小楓,面對著美嬋,神色凝重的說:「美嬋,我有話要和你談談。」

  「和我?」美嬋詫異的問,張大了眼睛,看看夢軒,不大信任的重複了一句:「和我嗎?」

  「是的。」

  「什麼事呢?」

  「我們去書房裡談,好吧?」

  美嬋的臉色變白了。

  「很嚴重嗎?夢軒?是不是你的生意垮了?我們又窮了,是不是?」

  「不,不是,不是這種事。」

  美嬋鬆了一口氣。

  「那就好了,你和我談什麼呢?我又不懂你公司裡那些事情,」她一面說,一面又慵慵懶懶的打了個哈欠,走向書房。

  「你可別讓我和姐姐他們談判啊,如果是他們的事,你還是自己和他們談吧!」

  夢軒讓孩子們在外面玩,關上了書房的門,這間房間他已經好幾天沒有進來了,阿英一定沒有清掃過,桌上已積了一層灰塵,數日前殘留的煙蒂,仍然躺在煙灰缸裡。打開了窗子,放進一些新鮮的空氣,他坐了下來,讓美嬋坐在他的對面。一時間,他不知道該如何啟口,只是呆呆的注視著美嬋,一個勁的猛抽著煙。

  美嬋有些按捺不住了,把眼睛瞪得圓圓的,她問:「你到底在幹嘛呀?是不是生病了?」

  「沒有,」夢軒悶悶的說,隔著煙霧,注視著美嬋,恍惚的回憶著和美嬋初戀的時候。他們沒有過什麼狂熱的戀愛,也沒有經過任何波折,相遇,相悅,然後就順理成章的結婚了。

  十年的婚姻生活,美嬋實在沒有絲毫過失,她不打牌,不交際,不組織太太集團,也不和丈夫兒女亂發脾氣,有時對家務過分馬虎,這也是她的本性使然。總之,她是個安分守己的妻子,心無城府而自得其樂。對於這樣一個太太,他怎能說得出口,他已經另築香巢?他怎忍心毀滅她的世界,破壞她面前這份懵懂的幸福?何況,他即使瘋狂的愛著姘青,對美嬋,他仍然有十年的夫妻之情,一種本分的感情和責任,他是全心全意希望她快樂的。噴著煙,他茫然的看著那些煙圈擴散消失,他說不出口,他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

  「喂,什麼事呀?」美嬋不耐的問,無聊的轉動著自己手指上的一枚鑽石戒指,那是結婚八週年紀念日,他送給她的禮物。「要說快一點說嗎!」

  他能不說嗎?他能繼續隱瞞下去嗎?陶思賢允許他保有他的秘密嗎?萬一將來揭穿了,比現在的情況更糟千萬倍!或者,他能說服美嬋和姘青和平共存,那麼,就什麼問題都沒有了,目前,擺在他面前的只有這一條路可以走,他必須面對現實!

  深吸了一口煙,他坐正了身子,決心不顧一切了。凝視著美嬋,他低低的說:「我要告訴你一件事情,希望你能好好的聽我。」

  美嬋狐疑的望著他。

  「一年半以前,」他慢慢的說:「我認識了一對夫婦,丈夫生性殘酷而又勢利,太太很嬌柔弱小,我和那位太太談得很投機……」他咬著煙頭,有點兒不知道該如何說下去,半天,才又接著說:「那位太太看過我的小說,是個熱情、誠懇、思想和感情都很豐富的女人,我們談過好幾次,這使那個丈夫很生氣,於是,他虐待她,打她,使她痛苦,直到她病得幾乎死掉……」

  美嬋仍然瞪著她的大眼睛,像在聽一件別人的事情,她單純的頭腦還無法把這故事和她本身連在一起。

  「那個太太被送進醫院,有好幾天,醫生和朋友都認為她沒有希望了,但是,她終於度過了危險,不過,她精神失常了,不認得任何人,她的丈夫就此和她離了婚,她此後一年多的日子,都在精神病院裡度過。」

  美嬋露出關懷的神色,這故事撼動她女性的、善良的心地,引起了她的同情和憐憫。

  「直到一個月以前,她的病才好了,出了院,於是……」

  他頓了頓,噴出一口濃濃的煙霧,讓那煙霧橫亙在他和美嬋的中間。「有一個喜愛她的人,把她接出醫院,和她同居了。」

  美嬋歪了歪頭,她的思想依然沒有轉過來,而且,完全沒有弄清楚,夢軒為什麼要把這個故事講給她聽。

  「怎樣呢?」她問。

  「噢,美嬋,你還沒聽明白嗎?」夢軒歎了口氣,深深的凝視著她。「我是來請求你諒解的,我希望你能同情她,也同情我,那麼,別過份的責怪我們……」

  「你們?」美嬋愣愣的問。

  「是的,我就是那個和她同居的男人。」

  美嬋一唬的從椅子上站了起來,臉孔頓時變得雪白,瞪著夢軒,她囁囁嚅嚅的說:「你──為什麼編出這個故事來騙我?你和她同居?我不相信,我完全不相信!」

  「這是真的,美嬋,我向你發誓這是真的!」他拉住她。

  「美嬋,我一點也不想做對不起你的事情,天知道,我多麼不願傷你的心,如今事情已經發生了,我告訴你,請求你原諒……」他的聲音不由自主的顫抖了。「尤其,請求你的同情……我決不會虧待你!」

  美嬋糊塗了,心慌意亂了,而且,完全被嚇呆了!她從沒看過夢軒這樣激動和低聲下氣,這根本不是她所習慣的那個夢軒。但是,接著,那可怖的事實就撕裂了她,丈夫要遺棄她了,離開她了,別有所戀了。這種從來沒有威脅過她的事情竟在一剎那間從天上掉到她的面前,擊碎了她的世界,驚嚇得她手足失措。她愣愣的呆立了兩分鐘,才突然用手蒙住了臉,「哇」的一聲放聲大哭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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