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文逃出了鄭家,整個大雜院裡的人都伸出頭來張望,李氏還在後面窮嚷窮叫,指給鄰居們看,數說著他的百般罪狀……他又回到大街上了,風比剛才更冷,夜比先前更寒,他的腳步比來時更沉重。俯視著自己,他看到一身的骯髒,一身的恥辱,和一身的罪惡。靠在一株電線桿上,他閉上眼睛,心底輾轉呼號:「湘怡,我怎麼辦呢?湘怡?」
湘怡沒有答覆他,也沒有人能夠答覆他。裹緊了大衣,他重新向前面走去,腦海裡在搜索著能借錢的任何一個人名。最後,像靈光一閃,他想起了老趙,這個人曾在賭桌上贏走了他的萬貫家財,雖然不是他一個人贏的,但他是那賭窟的老闆,他贏得了大部分。現在,他總可以借給他一百兩百吧?
有了一線新的希望,他的腳步就輕快多了,走過大街,穿進那條暗沉沉的小巷,他找著那家被掩護得很好的賭窟。可是,門口的門房擋了駕。
「你不能進去,我們老闆交代的。」
「請他出來好嗎?我要和他講幾句話。」他低聲下氣的說。
老趙出來了,用那對斜吊眼上上下下的打量著嘉文,叼著香煙的嘴角帶著個似笑非笑的表情,嘲弄的說:「怎麼,嘉文,好久沒看到你了。是不是又籌到了資本,要來玩一下?」
「我不是來賭的──」嘉文吞吞吐吐的說:「我需要一點錢用──大概兩百元。」
老趙一語不發的望著他,半天才說:「怎樣呢?」
「想向你通融一下。」
「哈哈,」老趙乾笑了兩聲:「兩百元有什麼關係,不過我今天手氣不順,已經輸了兩萬多,實在沒有錢來借給你了,你還是去和別的朋友借借看吧!」
「我──實在沒人可借了,」嘉文懇求的望著他:「就借我一百吧。」
老趙冷酷的搖搖頭。
「那麼,五十元!」
老趙再搖頭。
「三十!求求你,就借我三十吧!」嘉文抹掉了全部的自尊,哀求的喊:「你從我手裡拿走了那麼多錢,把我弄到現在這樣的地步,就向你借三十塊,你難道都不肯嗎?」
「笑話!」老趙的笑臉消失了,代替的,是一層冰冷的寒霜:「賭錢的時候有輸有贏,你自己的運氣不好,怪得了誰?我又沒騙你的,搶你的,怎麼說我從你手裡拿走了錢呢?我輸的時候也有呀,我可沒說誰拿走了我的──」「我不是這意思,」嘉文急忙賠罪:「只是我需要一點錢,你就借我一點吧!」
「我告訴了你,我今天沒有!你去向別人借去!」
「幾十塊都不肯嗎?」
「幾塊錢都不行,借錢出去要倒楣的,我手氣正不好,你別煩我了!」
「那麼,我和你再賭一次!」嘉文咬牙的說。
」你用什麼資本來和我賭?」老趙冷笑的問。
「用我的生命!」
「哈哈哈哈!」老趙縱聲大笑起來:「嘉文,你別傻氣了,你的生命值什麼錢?」
「我的生命是不值錢,」嘉文的眼睛冒著火:「我就向你借一點錢跟你賭!」「我沒興趣,」老趙說:「你走吧,嘉文!老實告訴你,你已經不是我們的對象了,我們早調查過你,你沒有一毛錢可以輸了,現在,你還是趁早走吧!」
「好,我明白了,」嘉文重重的喘著氣:「你們是一個騙局,你們騙走了我全部的財產,好,我明白了,」他掉轉了身子:「我要去告發你們,我要去檢舉你們!」
「慢著!」老趙攔住了他:「你是聰明人,別做傻事,警察抓不住我們的,你也知道,對不對?你別給我們找麻煩,賭錢的事,一個願打,一個願挨,我們可沒扯著你的耳朵逼你賭,是你自己送上門來的!假如你給我們找麻煩的話,你也知道那個後果是什麼……」
老趙向身子後面看了一眼,於是,嘉文發現有兩個彪形大漢,正慢慢的走了過來,這兩人是嘉文熟悉的,在老趙賭錢的時候,他們總是斯斯文文的端茶倒水,侍候客人。嘉文不自覺的後退了一步,瞭解他們想做什麼。血向他的腦子裡衝去,他的眼睛發花,神志昏亂,體內每根血管都爆脹了。喘息著,他瞪著老趙,啞聲說:「你這個魔鬼!」
「你到現在才知道?哈哈!」老趙冷笑著:「是你自己要與魔鬼為伍呀!」
「我──我要你的命!」嘉文紅著眼睛,撲了過去。
「你試試看!」老趙亮出了一把小刀。
嘉文什麼都看不到了,他已喪失理智,喪失思考,只想扼殺面前這個人,這個魔鬼,這個毀了他一生前途的地獄使者。他撲了上去,用盡他渾身的力量。在他這一生中,這恐怕是他最勇敢的行為了,他扼住了老趙的脖子,死命的扼著,把他所有的悲痛、恥辱、仇恨都壓在老趙的脖子上,直到他什麼都不覺得了,什麼都看不到了。
他的手指失去了力量,身子向地下滑,躺倒在小巷的柏油路上。有一陣時間,他似乎還朦朦朧朧若有所知,意識浮在白雲中,輕飄飄的忽遠忽近,他彷彿看到了湘怡,她離他那麼近,他幾乎可以觸摸到她。「湘怡!」他無聲的呼喚,他的湘怡。他沒想到可欣,或者他曾愛過可欣,但那是太遙遠以前的事了。
他在送醫院的途中死去,身上一共挨了二十一刀。
民國五十二年,十二月。
這年的寒流來得特別早,十二月已經相當冷了,從月初開始,細雨就整日整夜的飄飛起來。雨季加上寒流,台北的冬天似乎並不可親,但是,對於甫從美國歸來的紀遠和可欣而言,卻是他們一生中見到過的最美麗的冬天。站在松山機場的大門前,望著一片霧濛濛的天和地,望著機場前那塊圓形的新栽草皮,望著來來往往的本國人民,喜悅和興奮使他們忘記了舉步。可欣拉著紀遠的手腕,大大的透了一口氣:「假若湘怡知道我們回來了……」
她沒有把話說完,和湘怡不通音訊已經五年多了,雖然寄了無數的信,但都被退了回來。然後,因為忙碌,他們也不再寫信了,直到動身歸來前一星期,才又按原址寄出一封信,通知湘怡他們的歸期,而現在,他們站在松山機場的台階上,湘怡卻渺無蹤影。可想而知,湘怡一定又沒收到這封信。雅真站在一邊,她老了,鬢邊已全是白髮,但比去國時還顯得健康些。膚色紅潤,眼睛也奕奕有神。伸長了脖子,她四面張望著,喃喃的說:「我沒有看到杜家的人。」
「他們一定搬家了,我明天就可查出他們的地址來。」紀遠說,一面拉住了正在台階上跳上跳下的小威和小武。兩個小傢伙結實健康,長得一模一樣,引得好些旅客們駐足注視。
一輛黑色的小汽車疾馳而來,停在機場前面,從裡面走下一位四十幾歲的、矮矮胖胖的男人。四面打量了一下,他就逕直走向紀遠,禮貌的問:「您是紀工程師嗎?」
「不錯。」紀遠點點頭。
「我是陳經理,我來接您。」
「噢,不敢當。」紀遠點了個頭,微笑的把可欣和雅真介紹了一遍,又按著兩個孩子的頭,要他們叫陳伯伯,這次紀遠回國,是接受國內××建築公司的聘請,膺總工程師的職位。大家客套了一番之後,就把行李搬上了車子。紀遠全家上了車,陳經理愉快的說:「你們的家已大致佈置好了,公司代你們押了一幢房子,在中山北路,如果你們不滿意,可以另外再找,傢俱是內人給你們選的,不知道合不合意。今天晚上,內人請你們全家到舍下便飯。」
「哦,真不好意思,讓你們為我們忙,」紀遠說:「我再也想不到,你們會連房子都幫我們準備好了!」
「我知道,你們全家回來,最需要的一定是先要找個『窩』,所以我們就代你找了!」陳經理笑著。
可欣也笑了,這是個細心的人,這也是個充滿人情味的世界,她沒有多說什麼,但她的感激掛在嘴角上,閃在眼睛裡。噢!台灣,台灣,總算回來了。車窗外的樹木飛馳著,一幢幢的建築在後退,整潔的敦化北路,繁榮的南京東路……
台北的變化很大,計程車取代了三輪車的地位,當年荒涼一片的南京東路已建築了無數的高樓大廈,觀光旅社比比皆是,連那些女士小姐們,也似乎比往年時髦漂亮了!
「媽!媽!你看!那輛車子好滑稽哦!」小威興奮的大嚷大叫,指著一輛三輪車:「那個人坐在上面會不會摔下來?」
「還有那個!」小武指著輛手推板車喊。
「別叫了,像鄉下人進城啊!」可欣低聲的說,沉溺在自己的愉快和喜悅裡,一切都那麼可愛,一切都那麼親切!紀遠和陳經理已經聊開了,談公司的情況,談台北的變化,談國外的生活……可欣聽不到那些,她只陷在那層逐漸洶湧高漲的喜悅浪潮裡。見到湘怡,第一件事要告訴她什麼呢?嘉文不知道改變了多少?應該成熟了,穩重了,是個大男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