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怡,湘怡,」他淒楚的喚著。「你跟我說話呀,湘怡,我什麼都聽你的,真的,湘怡,你叫我做什麼我就做什麼,我再也不賭了,絕對不賭了,湘怡,湘怡,你睜開眼睛,看看我呀!湘怡,湘怡,湘怡,」他把頭埋在她胸前,失聲的痛哭起來。
警員無法向他問話,也沒有人能勸他離開床邊,他也不許別人搬動湘怡的屍體,只緊緊的攥住她的衣服,費心的和她說著話,勸她睜開眼睛來。
「你看,湘怡,你是脾氣最好的,不是麼?我不好,讓你生氣,你罵我吧!打我罵我什麼都可以,只是不要這樣躺著不說話。湘怡,你看看我,看看我呀!全世界就是你對我最好,我都知道。我昨晚是胡扯八道的,我愛你,真的,湘怡,我不騙你。你睜開眼睛呀!我以後再不讓你傷心了,我會好好做人,重新做人,你要我怎麼我就怎麼,湘怡,你聽到沒有?」
湘怡平躺著,在那無知無覺的境界裡,這些懊悔和保證對她都不再有用了!嘉文凝視著她,撫摩她蒼白的面頰,吻她冰冷的嘴唇,整理她零亂的頭髮。喃喃的、夢囈似的述說著他的愛情。可是,一切的溫存,一切的體貼,一切的柔情蜜意,都無法喚回逝去的生命了!
「她沒有死,」嘉文自言自語的說:「她睡著了。」拉開棉被,他細心的蓋住她,又扶正了枕頭。「我坐在這兒,湘怡,我等你醒來。每次都是你等我,現在我等你,照顧你,你會發現我是個體貼的好丈夫。」他又吻她。「你向來對我都是最仁慈的,你原諒我一切錯誤,不是嗎?那麼,再原諒我一次吧!湘怡!好湘怡!別生我的氣,別這樣不理我,湘怡,好湘怡……」
一位鄰居太太看不過去了,用手推推他,勸解的說:「好了,杜先生,人已經死了,還是準備後事要緊,傷心也沒用了!」
什麼?人已經死了?嘉文深深的注視著湘怡,那張哀愁的臉沒有絲毫生氣,他看了很久,突然明白了,是的,她已經死了!不會再復活了,撲倒在她身上,他一慟而不可止。號啕的喊著:「湘怡,湘怡,該死的不是你,是我呀!」
大地混沌昏蒙,時間停滯不動,天地未開,世界是一片原始的洪荒地帶,空曠、寂寞、而淒涼。太陽早已沉落,沉落在無數星球的底底層,全宇宙都充塞著黑暗與虛無。空間遼闊得無際無邊,找不到一點掩護和遮蔽。嘉文的意識就沉睡在這一片荒蕪裡,醒覺的是刺痛的感情,像雜亂蔓生的籐葛,彼此糾纏又彼此壓搾。他坐在湘怡的墳墓前面,在冬日黃昏的冷風裡,已坐了整整兩小時了。頭埋在掌心中,手指深深的插在亂髮裡,像一個樹樁般一動也不動。距離湘怡死亡,已經四個月了。那是初秋,現在已是深冬,墓地裡充滿了肅殺的氣氛。一陣風來,黃葉紛飛,嘉文仍然埋著頭不稍移動。直到暮靄漸濃,風聲漸厲,他才慢慢的把頭從掌心裡抬起來,注視著面前的一坯黃土。他無法猜想這土堆裡躺著的湘怡現在怎樣了?也無法相信這土堆就掩盡了湘怡的音容笑貌和一切。墓碑邊已雜草叢生,亞熱帶的冬天草不枯萎,墓碑的下半截都埋在草叢中。一株小草尚有這樣頑強的生命力,但湘怡一去就不復回。墓碑上,是嘉文在那段昏亂的日子裡寫下的句子,不為湘怡而寫(她無法看見了),是為他自己而寫:「她流盡了她的眼淚,而今躺在這裡長睡不醒,她的生命以淚珠堆積,又何幸長睡不醒!」
墓碑上沒有死者的名字,下款刻的是:「──使她流淚的人立──」或者,這只是一種阿Q精神,一種贖罪的方式。寫在那兒,讓過路的人都看得見,以交卸一些良心上的負荷。不過,現在,當他在暮色蒼茫中,看到這幾行隱隱約約的字跡時,他只感到無聊、沒有意義、和滑稽可笑。湘怡不需要這些說明,路人也不需要知道這個,他的罪愆和負疚,也不能因這幾行字而減輕分毫!面對這塊墓碑,使他彷彿面對到一面鏡子,照出自己,竟那樣懦怯虛偽和可憎!站起身來,他把手輕輕的壓在那冰冷的墓碑上,心底迷惘恍惚,似乎接觸到的不是墓碑,而是湘怡溫暖的胳膊。湘怡這一生,從來沒有做過任何傷害別人的事,只有這一件。把悲哀和苦痛留給活著的人,她就這樣一聲不響的悄然隱退。他還記得埋葬時的一幕,李處長指著他的鼻子罵他是敗類,湘怡的嫂嫂哭叫著,扯著他的衣服,要他把妹妹的命賠出來,兩個孩子惶然的呼喚著媽媽,幾位好心的鄰居圍著棺木垂淚歎息……那段可怕的日子,他所有的感覺都幾乎麻木,只模模糊糊的感到湘怡做了一件殘忍的事情,一件最殘忍的事。而今,四個月過去了,這漫長的四個月,似乎比四百個世紀還要長久,他就掙扎在一個孤獨黑暗無際無邊的荒漠裡,被那種孤苦無告和淒惶的情緒壓迫得要發瘋。湘怡存在的時候,他很少重視她,但,當她去了,他才知道自己如此孤獨,除了孤獨之外,他在一次比一次加深的痛楚的懷念裡,初次衡量出湘怡在他心中的份量。可欣不再存在了,他眼前浮動的全是湘怡的影子,湘怡的笑,湘怡的淚,湘怡祈求而哀懇的目光……。
撫摸著墓碑,他站了很久很久,冬日的晚風穿過了曠野,一株高大的鳳凰木篩落下許多細碎的葉片。他抬頭向天,灰黑色的雲層正密密的堆積著,天空暗淡而蒼涼。苦澀的情緒逐漸從他胃部向上升,不斷的蔓延擴大……他閉了閉眼睛,眩暈的搖搖頭,輕聲說:「湘怡,你錯了,你不該這樣遺棄我。以前,當全世界的人都遠離我的時候,你總是忠心耿耿的站在我身邊,現在,連你也遺棄了我,你叫我怎麼支撐下去?」用手指無意識的劃著墓碑,他咬了咬嘴唇:「我沒有辦法再尋回你,我願意用一切的一切,換得你在我的面前,那麼,我可以告訴你許多事情,許多你活著的時候我沒說出的話,可是,現在……」苦澀已升到他的喉嚨口,又迅速的升進他的眼眶,他狠狠的擺了一下頭,擺不掉那份淒楚。拉拉大衣的前襟,他回轉身子,望著山坡上的小路,又喃喃的低語了一句:「我要走了,湘怡,幫助我借到一筆錢,幫助我……活下去。」豎起大衣的領子,他拖著滯重的腳步,離開了墓碑,離開了湘怡,離開了荒涼的山頭,離不開的是自己的淒惶、孤苦、寂寞、和懊喪。走進了市區,他垂著頭,在汽車穿梭的街道上無精打采的走著。霓虹燈紛紛的亮了,街燈跟著大放光明,車頭上的燈像流動的火炬,不停不休的在大街小巷滑行。人群挨著肩膀擦過去,匆匆忙忙的,不知趕向何方。他站住了,有些詫異的望著身邊流動的一切事物,奇怪著全世界都在「動」,只有他「靜止」。一輛街車在他身後瘋狂的按著喇叭,更多的街車響應了起來,司機們把頭伸出車窗咒罵,他才突然發現自己正停在街心,成了交通的阻礙。他慌張的退到人行道上,愣愣的看著那些車子,心裡恍恍惚惚的在想,當全世界都在「動」的時候,原來想靜止也不能靜止。真的,他似乎也不能停在人行道上了,一個交通警察對他走了過來,用狐疑的眼光上上下下的打量他,他下意識的拉拉自己的大衣,這件破舊的呢大衣也相當狼狽,上面佈滿了灰塵和油漬,扣子早就掉光了,裡面的綢裡子拖出了袖口,必須時時把它塞進去。他用手撫摸著好幾天未刮鬍子的下巴,和那一頭亂蓬蓬的頭髮,希望警察不把他當小偷或流氓看待。不過,警察先生顯然並無惡意,只溫和的問了一句:「你喝了酒嗎?」
「酒?」嘉文怔了怔,嚥了一口口水,他已經一天沒吃飯,更何況酒?「沒有。」他伸手摸摸大衣口袋,嗒然的把空手抽了出來。「我一毛錢都沒有,怎會喝酒?」
「那麼,你站在街心幹什麼?」
「我?」他又怔了怔。「不幹什麼。」
警察對他注視了幾秒鐘,終於說:「好吧!那你回去吧!別站在街中間阻礙交通。」
他點點頭,轉過身子,向前面慢慢的走去。「回去吧!」這三個字提醒了他,真的,他該回去了。一清早,他就被孩子飢餓的哭叫所吵醒,出門的時候,他原準備馬上就回去,他想找找舊日的同事,借個一百兩百的,或者一十二十也好,買點吃的給孩子們帶回來。可是,才跨出門,他就想起所有的舊日同事,他早就借遍了,根本不可能再借到錢,於是,他只好在街上閒蕩,希望能意外的碰到一兩個熟人,可以開口借一點。但是,上帝沒有幫他忙,蕩了一個上午,他竟連半個熟人也沒碰到。午後,他曾在父親工作的銀行門口站了半小時,考慮要不要進去,想想看,上至董事長、協理、經理、處長,下至於職員、工友,他幾乎都欠了債沒還,他的臉皮就是再厚,也沒勇氣走進去。終於,他還是垂著頭離開了銀行,沒有錢,沒有吃的,他怎能回家面對那兩個嗷嗷待哺的孩子?無可奈何中,他禁不住又想起了湘怡,湘怡在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