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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頁     瓊瑤

  「懂了?」胡如葦盯著她問:「懂什麼了?」

  「懂得什麼叫做『疲倦』了!」嘉齡說,又吐出一口氣,真的闔上了那兩排黑而密的長睫毛,似乎就準備這樣睡到大天亮了!

  紀遠和那三個山地人已經匆匆忙忙打開了背包,找出帳篷和紮營的工具,開始分別豎起兩個帳篷來。杜嘉文和胡如葦四面打量著,帶著份新奇和終於到達目的地的喜悅,望著那眩目的太陽被對面的山嶺所吞噬。紀遠喊了一聲:「胡如葦!別盡站著,去收集一些乾燥的落葉來!越多越好!」

  「幹什麼?起火嗎?」胡如葦問。

  「不是。墊在帆布下面,睡起來會比席夢思床還舒服。」

  落葉收集來了,帳篷也以驚人的速度架好了。三個山地人的刀子發揮了最大的功效,砍來了無數的樹枝和木樁,並且立即生起一堆熊熊的烈火。在草地的四周,不乏燃燒的痕跡,許多石塊上也殘留著煙熏過的黑痕,證明這兒是山地人狩獵紮營的老地盤。可欣側耳傾聽,身不由主的跟著水聲向前走,那清脆的、細緻的、□□琮琮的聲音使她的心靈深處有種奇異的震撼,彷彿那泉水聲帶著什麼嶄新的、令人感動的東西,流過了她的身體。她停在一堆岩石旁邊了,在這岩石之中,一條小小的山泉正從山坡上流下來,輕輕的滑過了那些凹凸不平的石塊,流瀉到不知有多深多遠的山谷中去。她凝目注視著這道泉水,禁不住的看呆了。

  一個山地人走了過來,她驚奇的看著他找到一根竹子,把它從頭到底的劈開來,然後插進泉水的石縫中,水流過了竹子,立即作成了一個人工的水龍頭。山地人接了一壺泉水,對她笑笑,走開了。她醒悟的拂了拂頭髮,走過去,用手捧了一捧水,洗了臉和手,水清涼而舒適,一些水流進了嘴裡,帶著沁人心脾的淡淡的甜味。用嘴湊著竹子,她乾脆大喝特喝起來,那水那樣的清澈,她覺得把自己的靈魂都滌清了,而且,把自從摔跤以後,就莫名其妙的有著的那份不快也帶走了。站直了身子,她愉快的走回到營地來,發現他們已經在火上面架了一個三角架,用鐵絲吊著鍋,開始煮起晚餐來了。

  她拍拍湘怡的肩膀:「去不去洗洗臉?那邊的泉水真清涼極了!」

  「是嗎?」答話的是嘉齡,她像個彈簧般從草地上彈了起來,聞著剛開鍋的飯香,她突然間精神百倍了。「走!湘怡,我們洗臉去,回來吃飯!我已經餓得眼睛發花了。」

  湘怡從背包裡找出了毛巾和肥皂,和嘉齡到水邊去刷洗了。可欣學著嘉文和胡如葦的樣子,在火邊坐了下來。但是,紀遠並沒有坐,他正用石塊架著砧板,在那兒忙碌的切著肉和菜,嘉文推了推可欣,說:「總該你去忙忙做菜的事吧,這原來是女孩子的工作!」

  紀遠從砧板上抬起頭來,眼睛裡有著諧謔的笑意,說:「算了,不必!現在的女孩子未必會做菜,而且,我對自己的手藝非常驕傲,還是讓我來吧,何況她剛剛洗乾淨手,又──剛剛坐下去!」

  可欣原也預備站起來去幫紀遠,聽到他這樣說,就又坐了回去,笑笑說:「既然如此,我樂得吃現成!」

  「好意思嗎?」嘉文說。

  「你覺得不好意思,你去幫忙吧!」可欣笑著說。

  「那可不成,那一定越幫越忙,」嘉文轉向了胡如葦:「胡如葦,你對做飯怎麼樣?去幫幫紀遠吧!」

  「我?」胡如葦嚇了一跳,急忙說:「我怎麼行?我只能和他分工合作,他做,我吃!」

  「好了,你們都等著吃吧!」紀遠咧了咧嘴,誇張的切著菜,弄出一片叮叮噹噹的響聲。

  湘怡洗過臉回來,一眼看到砧板上的肉,和神氣活現的紀遠,她伸頭看了看,問:「你準備燒什麼?紅燒肉?」

  「不,炒肉片!」

  「你切的是肉片呀?」湘怡問。

  「怎麼不是?」紀遠說:「節省時間,馬虎點,切厚一些免得麻煩!」

  湘怡不自覺的抿著嘴角笑了起來,從紀遠手裡接過了菜刀,她溫柔而小心的說:「我幫你修改一下如何?我會弄得很快,決不耽誤你吃飯的時間。」

  紀遠皺皺眉,把菜刀交給了湘怡,嘴裡仍然不服氣的哼了一聲:「我打過那麼多次獵,每次自己做飯,從沒有說切了肉片還要修改的!和女孩子一起出來,就有這麼些莫名其妙的名堂!」

  這回輪到可欣來微笑了,她唇邊浮起的那個有趣似的笑容,竟下意識的模仿了紀遠的微笑──帶著三分優越感和兩分諧謔。

  天色似乎突然間就由明亮轉為黑暗了,那些絢麗而發亮的雲,都在剎那間變成深灰色,接著就無法再辨識出來了,暮色潮濕而滯重的掛在樹梢,濃得再也散不開來。黑夜無聲無息的來臨,把山和樹,雲和一切,都一股腦兒的掩蓋住了。

  火燒得很旺,映紅了每一個人的臉,他們圍著火坐著,經過了一頓飽餐之後,(他們都吃得那麼多那麼香,菜是湘怡炒的,連紀遠也不得不承認,他的「肉片」經過湘怡「修改」之後,確實頗不「平凡」!)他們的疲倦都已恢復了不少,而「火」是天然使人振奮的東西,紀遠摸出了預先帶來的口琴,吹著修伯特的小夜曲。□□然的泉水聲成了他天然的伴奏。湘怡已在三角架上懸著的水壺中,煮了一大壺的咖啡,嘉文宣稱,他從沒有喝過這麼香,這麼美的咖啡。湘怡被大家的稱讚弄得紅了臉,帶著個靜悄悄的、羞怯怯的微笑,坐在嘉齡的旁邊。嘉齡正熱中的啃著牛肉乾,一邊用腳給紀遠的口琴打著拍子。

  天空由黯淡再轉為明亮,第一顆星星穿出了雲層,接著就是第二顆,第三顆……。月亮在雲背後游移,是半輪明月,再過幾天,月亮該圓了,再過幾天,又該缺了。可欣斜倚著一棵不知名的小樹坐著,仰視著天上的星光和月光。嘉文坐在她身邊,有股懶洋洋的文靜。她把視線從天上落回到地面,接觸到他默默凝視的目光,不禁嫣然一笑,輕輕的問:「看什麼?」

  「你。」

  「想什麼?」

  「你。」

  她心頭掠過一陣暖烘烘的熱流,多美的夜!多奇妙的夜!

  屬於誰呢?她環視著火邊這年輕的一群,也包括那三個山地人。這時,那幾個山地人都坐在離火很近的地方,靠在一堆兒打盹。火光照亮了他們的臉,這三個山胞都很年輕,臉上沒有野性的代表──刺青。顯然他們也被文明所陶冶了。在這火光之下,以黑夜的山林為背景,她覺得他們都很漂亮。或者他們混雜了一些荷蘭人的血統,眼眶微凹而額角和顳骨都比內地人高些,但他們確實是很漂亮的!調過眼光,她看到了紀遠。鎖鎖眉,再睜大眼睛,她望著那個滿不在乎的男孩子──不,他不該是個「男孩子」,而是個標準的「男人」!──她有些惶惑,這張臉,和那伸向著火的長長的腿,都比那些山地人更像個山地人!說不定他也是個山地人呢!她搖搖頭,又微笑了。

  「笑什麼?」這次是嘉文問她。

  「沒什麼,」她掩飾的看看天:「只是覺得很開心,很滿足。」

  「真的?」他問,握住了她的手。「不再為摔那一跤的事彆扭了?」

  「噢!」她失笑了。「怎麼會呢?又不是小孩子!」

  「你別不高興紀遠,」嘉文本能的為紀遠講話。「他就是那麼樣一個人,從不顧及別人的想法和心理的,總是我行我素。但他是個心地最好,也最熱情的人。」「別說了!」可欣突然的臉紅了。「我一點不高興他的意思都沒有!」

  「那就好了!」嘉文說:「我喜歡紀遠!」

  「說不定他會成為你妹夫呢!」可欣微笑的說,望著紀遠那邊。這時,嘉齡正端著杯咖啡,走到紀遠旁邊坐下,不知湊在紀遠耳邊講了句什麼,紀遠就停止吹口琴,哈哈大笑了起來。「他們好像相處得很好。」可欣又加了一句。

  「我希望嘉齡別認真,」嘉文咬了咬嘴唇:「紀遠很少有專一的感情,他的女朋友可以成打的計算。」

  「大概是個自命風流的人物!」

  「他不是『自命』風流,而是真正風流,」嘉文頓了頓,又搖了搖頭。「用風流兩個字對紀遠是不公平的,他並不是風流,他就是──就是──」找不出適當的形容詞,他煩躁的下了結論:「他就是那樣一個人物!」

  可欣笑得很有趣,欣賞的望著嘉文,她真喜歡他那股善良勁兒。故意的,她重複著他的話:「就是那樣一個人物!」

  「真的嘛!」嘉文辯護什麼似的嚷著。

  「當然,當然!」可欣拍拍他的手,帶著種安撫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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