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禁有些冒火,也有點膽怯。但因為看多了孤仙鬼怪的書,總希望也碰上一兩件來證實證實。所以,我跳起身來,拉開了玻璃窗,想看看窗外到底是個什ど玩意兒。誰知,窗子才打開,一樣灰不溜丟的東西就直撲了進來,事先毫無防備,這下真把我嚇了一大跳,禁不住"哇"的叫了一聲。可是,立刻我就認出不過是只小灰貓,這一來,我的火氣全來了,我大叫著說:"見了你的大頭鬼!給我滾出去,滾出去!"
"妙,妙,妙!"它說,在我的書桌上竄來竄去,把它身上的污泥雨水全弄在我的習題本上。
"滾出去!滾出去!"我繼續叫著,在書桌四周圍攔截它,想把它趕回窗外去。
"妙,妙,妙!"它說著,極敏捷的在書桌上閃避著我,好像我是在和它玩捉迷藏似的。它的聲音簡短有力,簡直不像普通的貓叫,而且帶著極濃厚的諷刺意味。
"滾,滾,滾!"我叫。
"妙,妙,妙!"它叫。
我停下來不趕它,它也停了下來。於是,我看清了它那副尊容,一身灰黑的毛,瘦得皮包骨頭,短臉,瞎了一隻眼睛,剩下一隻正對我凝視著,裡面閃著慘綠的光。黑嘴唇,齜著兩根犬牙,看起來一股邪惡凶狠的樣子。這是一隻少見的醜貓,連那短促的叫聲都同樣少見。我們彼此打量著,也彼此防備著。然後,我瞄準了它,對它撲過去,想一把抓住它。
它直跳了起來,從我手下一竄而過,帶翻了桌上的一杯我為了提神而準備的濃茶,所有的習題本都泡進了水裡,我來不及搶救習題本,隨手抓起一個硯台,對著它扔過去,它矯捷的一閃,那硯台正正的落在爸爸最心愛的那個細磁花瓶上,把花瓶砸了個粉碎。
"完了!"我想,一不做,二不休,我抓起桌上任何一件可以做武器的東西,對它發狠的亂砸一通。於是,鉛筆盒、墨水瓶、橡皮、鎮尺、書本、茶杯蓋,滿屋亂飛,而它,仍然從容不迫的說著:"妙,妙,妙!"然後輕輕一躍,就上了櫥頂,超出了我的勢力範圍,居高臨下,用那一隻邪惡的眼睛對我滿不在乎的眨著。
我們這一場惡戰,把全家的人都吵醒了,媽媽首先慌慌張張的跑進來問。
"什ど事?小瑜?發生了什ど?"
"就是那只臭貓嘛!"我跺著腳指著櫥頂說。
爸爸和小弟也跑了進來,爸爸看看弄得一塌糊塗的屋子,皺著眉說:"這是怎ど弄的?小瑜,你越大越沒大人樣子,一隻小貓怎ど會把房間弄成這樣子,一定是你自己習題做不出來,就拿這個小客人出氣!"
小客人!我文縐縐的老爸爸居然叫這個混帳的小丑貓作小客人哩!但,接著,爸爸就大發現似的叫了起來:"啊呀!我的花瓶!我的景德細磁的花瓶!"
完了!我想。翻翻眼睛說:"是那只臭貓碰的嘛!"
"是嗎?"爸爸走過去,在那一大堆磁盤中把那個肇禍的硯台拾了起來,盯著我問:"這硯台也是小貓摔到花瓶上去的嗎?"
我噘著嘴,一聲不響。於是,爸爸開始了訓話,從一個女孩子應該有的恬靜斯文開始,到人類該有博愛仁慈的精神,不能仇視任何小動物為止,足足訓了十分鐘。等爸爸的訓詞一結束,那小貓就在櫥頂乾乾脆脆的說:"妙!"
爸爸抬頭看看那個神氣活現的小東西,點點頭說:"這小貓滿有意思,我們把它養下來吧!"
"啊哈!"讀小學三年級的小弟發出了一聲歡呼,立即對那隻小貓張著手說:"來吧,小貓!我養你!"那小貓竟像懂得一樣,馬上就跳進了小弟的懷裡,還歪著頭對我瞥了一眼。
我恨得牙癢癢的,暗中詛咒發誓的說:"好吧!慢慢來,讓我好好收拾你,倒看看是你厲害還是我厲害!"
就這樣,這隻小貓在我們家居住了下來。沒多久,媽媽給它取了個名字,叫做美美。我不知道媽媽為什ど要叫它美美,說老實話,它實在不美,叫它醜醜還更合實際一些。但,全家都叫它美美,我也只得跟著叫了。
美美十分瞭解我對它的恨意,所以,它從不給我機會接觸它,而且,它還常常來撩撥我。經常在我的習題本上留下梅花印子,把魚骨頭放在我打開的書頁裡,逗得我火來了,對它亂罵一通,它就斯斯文文的舔舔爪子,說一聲"妙!"然後,爸爸必定要教訓我一頓,因為他最恨我說什ど死鬼啦,要命啦,下地獄啦,滾蛋啦……這些粗話,他認為男孩子說這些話都十分不雅,何況我是女孩子!因此,自從美美進門,我幾乎三天兩天就要挨一次訓。這還罷了,沒多久,我就發現美美有一個習慣,一定要在我的枕頭上睡覺,我看到了就要打它,但從來打不到它,逼得我只好換枕頭套。有一天,我竟看到它站在我的桌上,從我的茶杯裡喝茶,這一氣非同小可,我立刻向全家警告,如果趕不走美美,我就要離家出走了。媽媽聽了笑笑說:"為了一隻貓要走嗎?小瑜,別孩子氣了!"
小瑜!我猛然有個大發現,這名字聽起來多像"小魚",怪不得我拿美美沒辦法呢,從沒聽說過魚鬥得過貓的。我看,總有一天,它會把我吃掉呢!從此,我只得在美美面前低頭,認栽認定了!
我終於跨進了大學之門,別提我有多高興,多自滿了!那幾天,美美一見我,就斜著眼睛說"妙!"我總會瞪它一眼說:"當然妙啦!"
一進大學,麻煩跟著來了,沒多久,我和班上一位男同學相交得頗為不惡。他有一對朦朧的大眼睛,一個挺直的希臘鼻子。身材高高的,皮膚白白的,是全班最漂亮的一個男孩子,他喜歡作詩,同學們給他起了個外號,叫做"詩人",他也拿了許多他作的詩給我看,我對詩是外行,他那些詩也不過是些風花雪月的東西。但我能夠背誦的幾首名詩,如"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和"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以及什ど"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也不外乎"風""花""雪""月",所以,我也認為他的天才不減於李白杜甫了。
我和"詩人"的交情日深,爸爸媽媽也略聞一二,於是,爸爸表示要見見這位"詩人"。那真是個大日子,我約定了"詩人"到我們家來,這還是"詩人"第一次到我們家來拜見爸爸媽媽哩!從一清早,媽媽就把家裡收拾得特別乾淨,自己也換了件新衣服,整日笑吟吟的,大有"看女婿"的勁兒。
晚上准八點,"詩人"來了,他也穿了件十分漂亮的米色西裝,頭髮梳得光光的,顯得更英俊了。進門後,大家一陣介紹,"伯伯""伯母"的客套了一番,然後分賓主坐定。我倒了杯茶出來,他剛伸手來接,突然,美美不知從那個角落裡直竄了過來,茶潑了他一手一身,茶杯也掉到地下了。美美,真是和我作對定了!氣得我拚命瞪眼睛,詩人也顧不得收拾地下的茶杯破片,只慌慌忙忙的用手帕擦衣服上的水漬。這一下足足亂了五分鐘才弄清楚。然後,爸爸問詩人:"您和小女是同班同學吧?"
"是,是。"詩人說。
"聽說您很會作詩呢!"
"那裡,那裡,隨便寫寫而已。"詩人說。
"妙。"美美插進來說,自從茶杯打翻之後,它就一直蹲在詩人的面前,用它那只獨眼把詩人從上到下,從下到上的仔細研究著。
"很希望能聽到您念一首您的詩呢!"爸爸說,帶著種考察的意味。
"不敢當,還請老伯多多指教!"詩人說,但臉上卻有種驕傲的神情,對於他的詩,他向來是頗自負的。於是,他正了正身子,美美卻歪歪頭,繼續盯著他看。他望了美美一眼,顯然被這隻小貓弄得有點不安。然後,他開始朗誦一首他的近作:"嗚─嗚─嗚─"美美的獨眼眨了眨,又歪了歪頭。
"呼呼的風,吹啊,吹啊……"詩人一本正經的念著。
"妙!"美美大聲說,出其不意的對詩人身上撲過去,一下子縱到他的肩膀上,平舉著尾巴,在他的臉上掃著。詩人張惶失措的站起來,詩也被打斷了,狼狽的說:"這……這……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