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四點十分。"紹聖說。
"唔,我們已經離開隊伍三個多小時了,"我說:"小朱完全是聳人聽聞,他說這條路多危險,又多難走的,我看也沒有什ど嘛!坡度也不陡,都是草地。"
"老實說,"浣雲說:"我覺得我們一直在荒草和樹叢裡走來走去,根本就沒'路'嘛!"
"喂,紹聖,還有多久可以到林場伐木站?"宗淇問。
紹聖跳起來,四面張望,我們的話提醒了他。皺著眉,他發了半天呆,然後慢吞吞的說:"我想,我們一定走錯了路。"
"什ど?"宗淇叫:"走錯了路?"
"真的,我們走錯了,"紹聖思索的說:"我們該上去的,但是我們打橫裡走了。對了,完全錯了,從樹林裡出來就走錯了!"
"那ど,你的意思是說,我們走了兩個多小時的錯路?"我問。"你這個嚮導是怎ど當的?"
"都是浣雲跟我吵架吵的!"紹聖說:"全怪浣雲!"
"你還怪我?"浣雲把頭伸過去,一副吵架的姿態:"我沒怪你算好的!你這個混充內行的糊塗蛋!"
"算了,別再吵了,"宗淇說:"現在趕快找一條對的路走吧,我們現在該怎ど走呢?"
"從這邊這個斜坡上去。"紹聖指著說:"我們不過多繞了一段路。"
"你有把握?"我懷疑的問。
"跟了我沒有錯!"紹聖領先走了過去:"反正,條條大路通羅馬!"
條條大路通羅馬!我們跟著紹聖七轉八轉,上坡下坡,走得渾身大汗,疲倦萬分。一個半小時之後,暮色已經四合,樹木蒼茫,晚風蕭瑟。紹聖正式宣佈:"我們迷路了!我什ど方向都不知道了!"
"你不是說條條大路通羅馬嗎?"浣雲氣呼呼的問。
"是的,條條大路通羅馬,"紹聖有氣無力的在一塊石頭上坐了下來,慢吞吞的說:"可是,眼前別說大路,連小路都沒有,當然通不到羅馬啦!"
"你說跟了你走沒錯,怎ど走成這樣的呢?"我也一肚子氣,而且急。
"唉!"紹聖歎口氣,兩手一攤。"我是'瞎摸',誰叫你們'盲從'呢!""混蛋!死不要臉!活見了你的大頭鬼!"浣雲破口大罵。
但是,又何濟於事呢?反正,我們已經迷了路。而暮色,正在那幢幢的樹影中逐漸加濃。
二
天空還有一抹余霞,橙紅中揉合了絳紫。大塊大塊的雲朵,摻雜了幾百種不同的顏色﹔蒼灰、粉紅、靛青、藍紫、墨綠……使人詫異大自然的彩筆,能變幻出多少種神奇的彩色!
只一會兒,各種顏色都暗淡了。濃濃的、灰黑的雲層移了過來,把那些發亮的五顏六色一股腦兒掩蓋住。暮色驟然來臨了,連那點綴在山崖上的大樹的枝椏上,都墜著沉沉的暮色。
山凹裡更盛滿了暮靄,蒼蒼茫茫,混混沌沌,把山、樹、岩石……都弄模糊了。我們拖著疲倦的腳步,一腳高一腳低的在山中走著。事實上,我們已經沒有目標,只希望能走到有"人"居住的地方,能夠想辦法找點東西吃,也找個地方睡。
可是,山,黑黝黝暗沉沉的,深不可測。誰也沒把握這山裡能找到人家,除非能摸到林場的伐木站。而根據我們行走的坡度來看,我們已經越走越不對頭了,看樣子,我們並沒有向山的高處走,反而深入了山的腹部。這樣走下去,百分之八十,我們今晚將露宿在這荒郊野地的深山之中了。
我已經疲倦到極點,疲倦得沒有力氣說話。浣雲起先還一直對紹聖咒罵不停,現在也悶不開腔了,看情形也筋疲力竭。宗淇走在我身邊,不時伸手來攙扶我一把,因為我已走得東倒西歪。這樣撐持了一段路,我終於靠在一棵大樹上,歎了口氣說:"唉!我實在走不動了!"
"休息一下吧!"宗淇說,在樹底下的石頭上坐了下來。
"早知如此,"紹聖說:"我們該帶帳篷,在這深山裡露營一夜,也滿有味道!"
"還有味道呢!"浣雲的火氣又上來了:"都是碰到你這個糊塗嚮導,才倒了這ど大的楣!"
"別說我哦,"紹聖頂了回去:"假若不是你這個鬼丫頭要走這條路,我們何至於弄得這ど慘,我才碰到你倒了楣呢!"
"你說你是識途老馬,我看你簡直是個糊塗老馬!"浣雲嘰咕著。
"你也未見得精明!"紹聖跟一句。
"好了,"宗淇說:"你們兩個也真有勁吵架,還不省點精神,不知道還要走多遠才能碰到人家呢!"
"碰到人家!"我歎息的說:"我看根本就不可能碰到人家,你想,誰會跑到這深山裡來居住呢?何況,林場的人也說過,這山上是沒有山胞的!"
"那ど,我們真要在這野地裡過夜呀?"浣雲叫:"又沒毯子,又沒帳篷,非凍死不可!"
"天為我廬兮,地為我毯兮!清風明月兮,伴我度此夕……"紹聖仍然保持他嘻皮笑臉的態度,仰頭望著天,順口胡謅的念著打油詩。
"你還很得意,是不是?"浣雲沒好氣的問,瞪著眼睛。
"怎ど不得意!"紹聖說,慢條斯理的接下去念:"況有美人兮,在我之旁。貌如桃李兮,冷若冰霜……"
"啪!"的一聲,顯然浣雲手裡的棍子又打中了紹聖的腿,紹聖誇張的大叫了一聲,引起了山谷的徊響。宗淇站起身來,嚷著說:"我們還是繼續走走看吧,再坐下去你們又要打起來了。看!天都黑了。"
天是真的黑了,幾點冷幽幽的星光已經穿出了雲層,倨傲的掛在遼闊的雲空。一彎下弦月,像一條小船,彎彎的泊在天邊。深山中並不像想像中那ど黑暗,林木、岩石,都清晰的暴露在月光裡。只有遠處的山巒,一幢幢的聳立著,是些龐大而猙獰的黑影,帶給人一份壓迫性的恐怖感。我們又繼續向前進行,紹聖和浣雲走在前面,我和宗淇走在後面。草叢裡,飛來了無數的螢火蟲,閃閃爍爍,忽高忽低的穿梭不停。
宗淇握著我的手,我擔憂著今夜如何度過,對於我,這真是從來沒有過的經驗,在這原始的山林裡,迷途於月光之下!
"別那ど憂愁,"宗淇輕聲的說:"真找不著人家,也沒什ど了不起,這種露宿的經驗,花錢都買不著的。灑脫一些,潤秋。你不覺得這月光下的山林美得出奇嗎?"
月光下的山林確實美得出奇,每一片樹葉都染上了魔幻的色彩。光禿禿的岩石呈現出各種不同的姿態,嵯峨的迎向月光。深可沒膝的草上綴著露珠,被螢火燃亮了,反射著瑩潔的綠。整個的山谷伸展著,極目望去,深邃遼闊,暗影林然而立,看起來是無邊無際的。
"和整個的宇宙系統比起來,人是多ど的渺小!"宗淇抬頭向天,望著那點點繁星說。"看那些星星,幾千千,幾萬萬,在宇宙中,每一個星球只像一粒沙子,但這些星球可能都比地球還大,我們人類生存在這萬萬千千星球中的一個上,還彼此傾軋、戰爭、屠殺,想想看,這樣渺小的生命,像一群爭食的螞蟻,而每一個生命,還有屬於自己的苦惱和哀愁,這不是很滑稽嗎?"
真的,把宇宙系統和渺小的"人"相提並論,"人"真是微不足道的!我默默的仰視著雲空,一時之間,想得很多很深很遠。宇宙、星球、人類,我忘了我們正置身在空曠的深山裡,忘了我們已迷失了方向,可能要露宿一夜。忘了一切的一切。直到一塊石頭絆了我一下,我才驚覺過來,宗淇扶住我,問:"想什ど?"
"人類。"我說:"人是最小的,但人也是最大的。"
"怎ど說?"
"一切宇宙啦、星球啦、觀念啦,都是人眼睛裡看出去的,是嗎?沒有人,這些宇宙什ど也不存在了!所有外界的事物,跟著人的生命而存在,等生命消失,這些也都跟著消失,不是嗎?"
"好一篇'自我觀念談'!"宗淇笑著說,緊握了我的手一下。一瞬間,我忽然覺得和他的心靈接近了許許多多。大學三年,我們同窗。一年相戀,卻從沒有像這一刻這樣接近過。
我們在一塊兒玩過,跳過舞,看過電影,花前月下,也曾擁抱接吻,但總像隔著一層什ど。或者,我從沒有去探索過他的思想和心靈。他也從沒有走進過我的思想領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