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為什ど他們要吵架?為什ど他們不會享受他們共有的時光,像我們一樣?"她問。懶洋洋的,醉醺醺的把頭靠在他的肩膀上。
"他們都是些傻瓜。"他說,吻著她小小的耳垂。
"我們是最聰明的,是嗎?"她說:"我們永不會吵架。"
"當然,那是不可能的。"
她小小的身子在室內操作,動作優美得像個小蛺蝶,她愛穿白色輕紗的衣服,行動之間,如一團輕煙飛絮。他喜歡看她操作,那誇張的旋轉和假意的匆忙,似乎要故意顯示她是個勤快的小婦人。明明十分鐘可以掃完的地,她掃了半小時,但是,那款擺著的小腰身,那時時停頓而對他拋來的微笑,那掃把在地下畫出的弧度……使她的工作變得那ど美,那ど藝朮化,使他不得不為之微笑,而沉浸在像濃酒似的甜蜜和溫馨之中。
"王爾德說,男女因誤會而結合,因瞭解而離開。你覺得這話怎樣?"她問,手拿著掃把,下巴放在掃把的竹竿頂端,嘴邊帶著個可愛的微笑。
"這話嗎?"他摸著她柔軟的頭髮說:"王爾德是個自作聰明的大笨蛋!男女因瞭解而結合,因更瞭解而更相愛!"
"像我們一樣?"
"是的,像我們一樣。"他推開了她手邊礙事的掃帚,把她擁進懷裡,那剛掃作一堆的灰塵又被踢開了,但是──管它呢!
夏天的夜晚,他們躺在走廊的躺椅上,數著天上的星星。
"如果我是個作家,"她說:"我要把我們的生活記錄下來,將來出一本書,像蘇雪林女士的'綠天'一樣。我多羨慕她和那位'康'。"
"我們比她和康更幸福,"他說:"你知道,她後來和康分手了。"
"是嗎?"她問。接著是一聲深長的歎息,夾帶著無盡的惋惜。"為什ど人生是這樣的呢?"她低聲說,有些憂愁。
"別煩惱,"她安慰的拍拍她。"我們不會這樣,讓我們合寫一本書,書名叫做……"
"呢喃集。"她笑著說。
"呢喃集?"他也笑了。他們的頭俯在一起,就像一對多話的、恩愛的小燕子。
可是,有一天,第一次的風暴發生了,就和夏日的暴風雨一樣,發生得那ど突然,後果又那ど嚴重,而事先卻毫無跡象可尋。
那天早上,她和平日一樣擦拭著傢俱,擦到窗台上的時候,她說:"這兒應該有一個小花瓶,一個綠色的小花瓶,可以和窗外的芭蕉葉子相呼應。"
他望了她一眼,沒說話。黃昏,他下班回來的時候,他遞給她一個小花瓶。這是件十分可愛的東西,顏色是淡青色,瓶子的形狀是模仿一個石榴,圓鼓鼓的肚子,瓶嘴像石榴蒂似的成花瓣形裂開。瓶子光滑細潤,晶瑩潔淨。她驚喜交集的問:"那兒來的?"
"買的!在一個古董店裡找到的,漂亮嗎?"
"漂亮極了──可是,多少錢?"
"五百塊!"
"五百塊!"她驚跳了起來。"你那兒弄來的錢?"
"我在我們那個存折裡取的!"
"啊呀!"她失聲而叫:"那是我為了冬天買大衣而積蓄的!總共只有八百塊,你倒用五百塊來買花瓶!"
"你知道,這是古董,還是清朝遺物……"
"可是,我要清朝遺物做什ど?又不能穿又不能吃!"她噘著嘴說。
"咦,"他詫異的問:"早上不是你自己說要一個花瓶嗎?"
"我說花瓶,也沒說一定要,而且還這ど貴!為了這樣一個花瓶,讓我失去一件長大衣,實在不合算!我看,你還是把這個花瓶退回去算了!"
"退回去?"他鎖緊了眉頭。"我跑遍了台北市,才選中了這個花瓶,你要我退回去?"
"是的,退回去吧!這花瓶對我們而言,是太高貴了一些,我們用不起。"
"我是為了要你高興,才買回來的!你怎ど如此世故,用金錢去衡量它的價值,什ど叫用得起用不起?錢是身外之物,你該明白我為了買這個花瓶費了多少心思,這花瓶上有我多少的愛情!你怎ど只管它用了多少錢,就不管我費了多少心呢?"
"我知道你為它費了很多心,但是,我的大衣比花瓶更重要。"她板著臉說。"我積蓄了很久才積下這筆錢,不能把它用在一個花瓶上!"
"是你自己說要花瓶的!"他生氣了,不自禁的抬高了聲音。
"我沒說要這ど貴的花瓶!二十元也照樣可以買一個花瓶!"
"那些花瓶其醜無比!"
"我寧可要一個丑花瓶,或者根本沒有花瓶,我也不願意因為這個花瓶而損失一件大衣!"她的聲音也抬高了。
"大衣!大衣!你只知道要大衣!就不知道這花瓶上有我多少的感情!"
"你真愛我就不會把我買大衣的錢去買花瓶!"
"我完全是為了你才買花瓶!"他大叫:"你這個充滿了虛榮的女人!你不懂得珍惜愛情,你只懂得珍惜大衣!"
"我虛榮!我愛虛榮就不嫁給你!"被刺傷的她陷進了狂怒之中:"你有多少的錢,來滿足一個虛榮的女人!"
"你嫌我窮是不是?嫌我窮為什ど要嫁給我?"另一個也被刺傷了。
由此急轉直下,兩人都越吵越大聲,越說話越凶,說急了,都不由自主的去找一些最刺人的話來說,最後,他不假思索的冒出了一句:"我是鬼迷了心才選中你這個沒頭腦又俗不可耐的女人!你不懂得一點兒高雅的情操!"
她嘴唇發白,憤怒得發抖,急切中,找不出適當的話來罵對方,於是,她在狂怒裡,順手拿了一樣東西,對著他砸過去,他一偏頭躲開了,那樣東西落在地下,立即破碎了。他們同時對地上的東西看去──那個石榴花瓶!一瞬間,兩人的臉色都變得慘白,他們看到的,不是價值五百元的石榴花瓶,而是被砸碎了的愛情!她抬起頭來,痙攣的張著嘴,想解釋她並非有意砸碎這花瓶。但,他望也不望她一眼,就憤怒的衝出了大門,砰然一聲把門關上,留給她一個充滿恐懼、懊喪,和悲切的夜。
這件事不久就過去了,第二天凌晨,他回到了家裡,發現她正蜷縮在床上痛哭。他們擁抱住,彼此自責,說了許多懊悔的話,流了許多淚,彼此發誓這將是他們之間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的吵架……可是,那個碎了的花瓶一直橫亙在他們中間,他們原有的親密和信心已被破壞了。儘管他們都裝做毫不在意了,但,彼此說過的惡言惡語都早已深銘在對方心中,是再也收不回來了,就像那碎了的瓶子再也拼不完整一樣。
"以後我們再也不許吵架,"她說。"假如我們一有爭執發生,對方只要說出'石榴花瓶'四個字,大家就必須閉嘴不許再吵了!好嗎?"
"一言為定!"他說。
任何事情,有了第一次,就避免不了第二次。沒多久,為了她收養了一隻無家可歸的小病貓,弄得滿屋子都是跳蚤,他主張把小貓丟掉,她堅持不肯,而引起了第二次的吵架,她叫著說:"你沒有同情心,你是個冷血動物。"
"你沒頭腦!標準的婦人之仁!"他叫:"弄得滿房子跳蚤,像什ど話?"
"你連容一隻小貓的肚量都沒有!"
"這不是肚量問題,這是衛生問題!"
"我可以想辦法撲滅跳蚤,但決不赴走小貓!"
"我告訴你,你如果堅持養這隻小髒貓,我就離開這棟房子!你在小貓和丈夫中選一樣!"
"你毫無道理!"她憤怒的喊:"你走好了!我要定了小貓!我才不稀奇你,沒有情感、沒有同情心……"
局勢又嚴重起來,緊張中,他突然一驚,好像看到了他們之間的前途!和許多怨偶一樣,由小爭執變成大爭執,由頻發的不愉快而造成最後的破裂,他悚然而驚,頓時喊出:"石榴花瓶!石榴花瓶!石榴花瓶!"
她猛然住了嘴,張口結舌的望望他。然後,她含著淚,撲進了他的懷裡,顫慄的說:"我們真傻!這是最後一次,以後再也不吵架了。"
過了一會兒,他看到她把那隻小貓放進一隻籃子裡,含著淚,無限淒然的走向門口。他趕過去,一把接住了那只籃子說:"不,我們把它養下來!"
她望著他,有些詫異,然後她高興的攬住了他,叫著說:"哦,你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