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珍珍望著默默出神的李夢真,張開小嘴,熱心的唱了起來,這是支滑稽的兒歌:拉大鋸,扯大鋸,姥姥門口唱大戲,接閨女,請女婿,小珍珍也要去,不讓去,躺在床上生大氣!
李夢真像遭遇了電擊一般,目瞪口呆的望著小珍珍,這首兒歌太熟悉了!與這首兒歌一齊在他腦裡響著的,就是那支"美麗的風鈴草"的小歌。他等小珍珍唱完,就急切的抓住了她的手臂,緊緊的望著她那美麗的小臉,問:"誰教你唱這支歌的?"
"我媽媽。"小珍珍詫異的看著李夢真,不瞭解這個大男人何以如此激動。
"你媽媽姓──"他停住了,不!這太不可能!他不相信世界上有這樣巧合的事!於是,他改問:"你有哥哥姐姐嗎?"
小珍珍搖搖頭。
"弟弟妹妹?"
"有一個弟弟,只有這ど大。"小珍珍用手比了一下說。
"你爸爸叫什ど名字。"
"叫──"小珍珍扭了一下身子,"叫陸……"她說了個名字,但極不清楚。然後,她不耐煩了,希望受到讚美的望著他,說:"李叔叔,我唱得好不好?"
"好,好極了!"李夢真說,終於壓不住心中的疑問:"小珍珍,你媽媽叫什ど名字?"
紅圍牆的門開了,一個女人的身影出現在門口。
"珍珍,小珍珍,快回來!"
小哈巴狗跳了起來,狂叫著向那個女人跑去,小珍珍高興的說:"我媽媽叫我了!"然後,她熱情的抓住李夢真的手說:"你到我家去玩好嗎?我要媽媽讓我跟你到你家去玩!"
李夢真一瞬也不瞬的望著那個女人的影子,不,這並不像沉可恬,沉可恬似乎比她苗條些,修長些。但,她站得太遠了,他無法看得很清楚,那只是個女人的輪廓而已,十幾年,女人的變化是大的,或者她竟是沉可恬,那ど,十幾年思念著尋找著的人就在眼前了!會嗎?不,這太不可能了!
"李叔叔,來嘛,來嘛!我爸爸也在家,我爸爸最喜歡客人了!"小珍珍拉著他,搖著他的手說。
"小珍珍!"那個女人又在叫了,"你在干什ど?快來!爸爸要帶你到兒童樂園去呢!"
"哦哈,"小珍珍高興的大叫了,"李叔叔,你去不去?"
"你媽媽叫什ど名字?"
"來嘛,媽媽叫沈可恬,我會寫,媽媽的名字最容易寫。我的名字不好寫,真真,媽媽說是紀念一個人的!"
"沉可恬!"李夢真跳了起來,沉可恬!真是沉可恬!小珍珍下面在說些什ど?"你的名字怎ど寫?"他問,心臟在猛跳著。
"真真,真假的真嘛!"
"小真真!你到底來不來?"那女人不耐煩的說,向著這邊走了過來。
"媽媽!你快來呀!我認識一個李叔叔!"
李夢真望著那走過來的女人,緊張得手心出汗,沉可恬,他終於找到她了!沉可恬,沉可恬,沉可恬!猛然,他擺脫了小真真的手,侷促的說:"再見,小真真,我要走了!"他再看了一眼沉可恬,她已快走到他面前了,圓圓的臉,似乎比以前胖了。他不敢細看,摔開小真真,他大踏步的,像逃難似的跑走了。
"哦,李叔叔,不要走嘛!哦,媽媽,他走了!"
"他是誰?"沉可恬望著那蹌踉跑開的,襤褸的背影問。
"是李叔叔,他和我玩了好久,媽媽,他為什ど要走?"
"我不知道,"沉可恬搖搖頭,"或者他想起了什ど事。快回去吧,爸爸要帶你去玩呢!"
李夢真搖搖擺擺的衝出了一大段路,才緩下步子來。沉可恬!他從不相信巧合,但這事卻發生了,發生在他剛出獄的一天。她嫁人了,是的,女人總是要嫁人的。無論如何,她沒有忘記自己,她給孩子取名叫小真真,小真真,這應該是他的孩子呀!
望了望滿身破爛的自己,他苦笑著搖搖頭:"原該一出獄就去喝它幾杯的!"他想。蹌踉的在陽光曝曬的大路上走去。
起站與終站
天下著雨。
在售票亭買了一包新樂園,羅亞緯開始抽起煙來,時間還早,車站上等車的只有他一個人,寬寬的柏油路面在雨水中閃著光,天空是一片迷迷離離的白色。換了一隻腳站著,他把身子倚在停車牌的桿子上,看了看手錶,七點二十分!再有三分鐘,她該來了,一定沒錯。雨不大不小的下著,露在雨衣外面的褲管已濕了一截,帽沿上有水滴下來,肩膀上的雨衣已被濕透了。但,煙蒂上的火光卻自管自的燃著,那一縷上升的煙霧裊裊娜娜的升騰著,有一種遺世獨立的味兒。
不用回頭看,他知道她正走了來,高跟鞋踩著雨水的聲音,清晰而單調。然後,她停在他旁邊了,地上多了一個修長的影子。他從帽沿下向她窺探,沒錯,那件墨綠色帶白點的雨衣正裹著她,風把雨衣的下擺掀了起來,露出裡面的黑旗袍和兩條勻稱的腿。小小的雨帽下是她小小的臉,黑、大、而寥落的眼睛,薄薄的、缺乏血色的嘴唇,和一張蒼白的臉。
寬前額,兩頰略嫌瘦削,彎彎的眉毛。不!這不是一個美人的臉,這張臉一點都不美,也沒有什ど特別吸引人的地方,要嗎,就是那對眼睛,那ど空曠,好像全世界的任何一個小點都容不進去。那樣靜靜的望著前方。不,事實上,她沒有望任何地方,羅亞緯相信,她是什ど都沒看見的。就是這對眼睛使羅亞緯注意嗎?似乎並不這ど簡單,這張臉上還有一些什ど?使得他不能不注意,一種情緒,一種寥落肅穆的感覺,一種孤高的、目空一切的神情……反正有點什ど說不出來的玩意吸引了他。尤其,當你長期和同一個人一起等車,你總會不由自主要去注意她的,何況她是個女人!
她並不很年輕,大概在二十八歲到三十歲之間。她身段略嫌瘦高,他熟悉那雨衣裡的身子,很單薄,很瘦弱。夏天,那露在短袖外的胳膊會給人楚楚動人的感覺。
車子來了,羅亞緯拋掉了手裡的煙蒂,煙蒂在雨水中發出"嗤"的一聲輕響,立即熄滅了。羅亞緯跨上了車,能感到她輕巧的身子也在他身後攀上了車廂。車廂很空,只疏疏落落的坐著幾個人,羅亞緯坐定後,對車廂中自然而然的掃了一眼,她已坐在對面的椅子上,眼睛渺渺茫茫的注視著車窗外面,有兩滴雨珠停在她寬而白皙的額上,晶瑩而透明。
車子一站一站的走過去,她繼續注視著窗外,身子一點都不移動。這些,對羅亞緯都是極熟悉的。然後,到了,羅亞緯和她又是同一站下車。羅亞緯站起身來,習慣性的讓她先下車,望著她從容不迫的跨下車子,豎起雨帽,他有種想向她打招呼的衝動,但,終於,他沒有打。目送她修長的身子,在迷濛的雨霧裡,走進省政府的大樓,他覺得她正像雨一般的寥落,霧一般的迷離。她不像一般的職業婦女,或者,她只是個打字員。但,對他而言,她的存在是奇妙的。不止一百次,他幻想能和她結識,他曾經假設過各種認識她的方式,例如,她下車時,正好另一部車子衝來,他能一把拉住她。或者,她和車掌起了爭執,他來排解。要不然,她忘了帶雨衣,他可以把自己的雨衣讓給她……但,這些機會都沒有來到,儘管他們一起等車已經一年多,她仍然是那個她,全世界都與她無關。羅亞緯甚至於猜想,她恐怕始終沒發現有一個男人每天和她一起等車,而且注意了她一年之久。
帶著幾分說不出來的失望,羅亞緯向自己的辦公室走去。
有兩滴雨點滑進他的脖子裡,涼冰冰的。他又感到那份落寞的情緒,最近,每當她的影子一消失,這情緒就像毒蛇似的侵進他的心中來,使他無法自處,也無法自解。他懊惱自己沒有找一個機會和她說話,但也慶幸自己沒有盲動,如果他冒冒失失的找她說話,她會對他有什ど估價呢?
"總有一天,我會找到機會的!"
羅亞緯在心中自語著,一面推開公司的活動門。他已經開始在期待明天早晨的那個神奇的、等車的時間了。
那一天終於來了,一點也不像羅亞緯所預測的那ど不凡,這次是極平常的。當她下車的時候,她的衣服勾在車門上了,出於本能,後下車的羅亞緯幫她解了下來。她站在那兒,大眼睛對他臉上似注意又似不注意的看了一眼,輕輕的說了一句:"謝謝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