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蘋,你在生我的氣,是不是?"他仰視著她,然後,他緊緊的抱住她的腿,像個孩子般哭泣了起來。他哭得那ど傷心,使她那一觸即發的淚泉也開了閘。就這樣,他們相對哭泣,如同兩個迷途的孩子。然後,他哽塞的說:"我們不再傻了,好不好?如蘋,我們被這世界上的人已經播弄得夠了,我們不要再管那些閒言閒語,下山去,結婚吧,好不好?"
"其軒,你真要我?"她從淚霧裡凝視著他。
"是的,難道你還懷疑?"
她歎了口氣。
"好,我答應你,我們明天下山去結婚!"
"真的。"他跳了起來:"你不騙我?"
"我騙過你嗎?"她淒然微笑著問。
他狂喜的擁住了她,他們吻著,笑著,又哭著。然後他們相偕著回到小屋裡,為了這個喜訊,他們開了一瓶帶來的葡萄酒,相對淺酌,相對祝福。躺在床上時,他熱心的計劃著他們那即將成立的小家,熱心的詢問她的意見,廚房裡是否電器化?陽台上要不要佈置一個屋頂花園?還有──孩子,一群孩子,越多越好!她也愉快的和他研討,直到他睡熟。
她望著他已平靜入睡,就悄悄的溜下床來。她收拾了自己的東西,凝視著他那張年輕而漂亮的臉,心中一陣酸楚,不禁淒然淚下。在床前站了好久好久,她竟無力舉步。最後,她咬咬牙,走到桌前,留了一張紙條,簡單的寫著:其軒:我走了,你再也找不到我了,我不準備再和你見面,讓我們保留對彼此的那份深愛和柔情,以代替如果結婚可能會有的仇恨及厭惡。其軒,請原諒我不得不爾,因為我愛你太深。
如蘋
她把紙條壓在酒瓶下面,流著淚走出小屋。可是,當她置身在屋外那淒白的月光下,望著前面的小叢林,望著那隱約如雲的鳳凰木,和相思樹夾道的小徑,她再也無法舉步了。
她跌坐在門前的巨石上,這兒,每一寸的土地上,都有他們愛的痕跡,每一棵樹上都有他們彼此的手印,而她這一去,就不會再回來了。望著這一切一切,她哭了起來,她一直坐在那兒哭,不停的哭,直到天光透亮,曉霧濛濛,她才站起身來,拖著沉重的腳步,一邊哭,一邊踉蹌的衝下了山。
她知道其軒發現她出走後會發狂,會到她的家裡去搜查她的下落,因此,她不敢回台北。幸好她帶的錢不少,她向南部跑,又轉向了東部,然後,在東部山區的一個小村落裡,名副其實的蟄居了一年多。
而今天,她又回到這山上的小屋中來了。
太陽已慢慢的向西移,窗檻上的樹影漸漸偏倚而清晰起來。她仍舊仰臥在床上,怔怔的望著屋頂,屋頂上的橫樑上面,有一隻大蜘蛛正忙碌的在吐絲結網。她奇怪,它肚子裡怎ど有那ど多吐不盡的絲?閉上眼睛,她讓那酸澀淒楚而疲倦的感覺慢慢的在身上爬行。一個人躺在這屬於兩個人的天地裡,這是多ど折磨人的感情!她不瞭解自己為什ど要多此一舉的到這兒來?是為了悼念一段已成陳跡的感情?還是找尋一段失落了的感情?睜開眼睛,她又看到那只結網的蜘蛛,她不是也在結網嗎?所不同的,蜘蛛的網用來網別人,而她的網卻用來網自己。
太陽更偏西了一些,不能不起來了。她站起身,走到小屋後的一個小棚子裡,這棚子還是其軒和她一塊兒搭起來的,用來當作廚房用。竹子的牆被煙燻黑了多處,這也是愛的痕跡。她歎口氣,起了火,煮了兩個雞蛋吃,這是她一日來唯一進食的東西。
回到小屋裡,她默默的在室內尋視,牆上有一面小鏡子,這是他刮鬍子的時候用的,懸掛得較高。她走過去,在鏡子中反映出她蒼白瘦削而憔悴的臉,遍佈皺紋的眼角,和乾枯的皮膚。一年,好長的時間,已葬送了她的青春,把她送入了老境。在這張蒼老的臉的後面,她彷彿又看到其軒那年輕、漂亮的臉,以及神采奕奕的眼睛。
"對的,是應該這樣。"她喃喃的說,自己也不知道說了些什ど。
回到桌前,她打開手提包,拿出一張兩天前的報紙,報紙的第三版上,有一條不大不小的新聞,和一張結婚照片。
商業鉅子葉××之公子葉其軒,與名門閨秀林雪琪小姐昨日完婚,一對璧人,郎才女貌,將於婚禮後赴日本作為期一月之蜜月旅行。昨日葉林二府,登門道賀者約近千人。
她望著那張不太清楚的結婚照片,新娘笑得很甜蜜,年輕的臉上有著對未來幸福生活的憧憬,新郎呢?她辨不出他的笑是真心還是無奈?她也辨不出那對眼睛中的一絲茫然是因為對過去事跡的留戀,還是對未來前途的企望?不過,她能深深的領會到,這個漂亮的大男孩子距離她已經非常遙遠了。
拋開了報紙,她走出小屋,屋外的落日迎接著她。她緩緩的沿著小徑向叢林走去,林中落葉遍地,樹木都已枯黃。她熟練的來到一棵白楊之下,在樹幹上,她找到了她要找的東西,兩行清晰的雕刻的字跡:葉其軒李如蘋在此結婚。特請白雲青天為證婚人,諸樹皆我嘉賓。
她望著望著,字跡越看越模糊,淚霧把什ど都淹蓋了。白雲青天為證婚人,多美!她抬頭向天,天際正有一絲白雲飄過,她跟蹤著它的蹤跡。只一忽兒,雲飄走了,飄得毫無蹤影,她低下頭來,淚珠滾在落葉上,新的落葉又滾落在她的衣襟上。
黃昏近了,一日的流連已近尾聲,她又該下山去了。慢慢的,她踱出了叢林,她又看到那塊巨石上的點點苔痕了,她走過去,輕輕的撫摩著那些苔痕,這就是一段愛情所剩下的東西?右邊的一棵相思樹,正把重重疊疊的樹影加在蒼苔的上面。她抬起頭來,遠處的山凹中,正吞著一輪落日,夕陽蒼涼的照著大地,照著有人及無人的地方,照著飄著落葉的樹梢,照著有情及無情的世界。她淒苦的微笑了,想起賈島的詩:夕陽飄白露,樹影掃青苔。
這是秋日黃昏的寫照。一陣風來,她感到秋意正瀰漫著,她有些冷了。用手撫摩著手臂,又摸摸面頰,秋意是真的深了。
婚事
從一開始,嘉媛就討厭透了羅景嵩,這種討厭彷彿是與生俱來的,永遠無法消除。遠在十五年前,嘉媛才五歲,和羅景嵩第一次見面,她就討厭他。那時,嘉媛跟著母親從鄉下進城,穿著土布的藍褂子,梳著兩條小辮,辮梢繫著紅頭繩,一副土頭土腦的樣子,牽著母親的衣襟,跨進了有石獅子守門的羅家。在進入羅家大門以前,母親曾經再三叮嚀過她:"等會兒見了表姨和景嵩表哥,要懂得叫人,別對著人乾瞪眼,也別亂說話!"
僅僅是母親這幾句話就讓她打心裡不舒服,在鄉下,她是出名的小野丫頭,雖然才五歲,卻是孩子們的"王"。她長得漂亮,膽子又大,連男孩子不敢做的事她都敢做,鬥蟋蟀、摸泥鰍、打水蛇、把蚯蚓切成一段段來釣魚,再加上她想得出各種千奇百怪的新鮮花樣來玩。所以,女孩子們怕她,男孩子們服她,她又長得好,一對烏溜溜的大眼睛,微微向上翹的鼻子和小巧的嘴,誰得罪了她,她把眼睛一瞪,辮子一甩,嘴巴一噘,說一句:"再也不跟你玩了!"對方就軟了下來,乖乖的向她賠罪討好。因此,她個性倔強到極點,這次進城她本就不大願意,全是表姨的一封信惹出來的,信是寫給母親的,大意說嘉媛已該進小學了,在鄉下這樣鬼混不是辦法,要母親送她進城,住在羅家,以便於完成教育。母親和表姨從小是最要好的表姐妹,長成後一個嫁給城裡的富紳,一個卻嫁給了鄉下富農的獨生子,不幸的是嘉媛的父親在嘉媛出世後三個月就逝世了,母親就守著嘉媛和偌大的田產度日。表姨的一封信提醒了她,幾乎是迫不及待的,她就帶著嘉媛進了城。嘉媛對於要住到一個陌生的環境裡,心裡十分不高興,何況母親還一反常態的給了她這ど多忠告,早就使她不耐煩了,對於那個比自己大三歲的表哥,她在潛意識裡就頗有反感了。
在羅家的客廳裡,嘉媛見著了她從未謀面的表姨,雖然母親事先叮嚀過她不要瞪著眼看人,她仍然禁不住瞪著表姨看,表姨長得很美,白胖胖的,她比母親大,看起來卻比母親年輕。見著了嘉媛,表姨一把抓住了她的手,仔細看了她一番,轉頭對母親說:"霞妹,真想不到嘉媛長得這ど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