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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頁     瓊瑤

  她看看其軒,她不知道其軒如何把她向他們介紹的?其軒又窘迫了起來,她只好說:"好,我參加。"

  第二天,這些孩子們開了一輛中型吉普來接她。她望望扶著方向盤的其軒,其軒回報了她一個微笑。

  "放心,"他說:"我有駕駛執照,絕對不會撞車!"

  撞車?她心頭一凜,不禁打了個寒噤,她又想起五年前的那次車禍,她那年輕的丈夫。她的表情沒有逃過他的眼睛,他頓時消沉了下去。為了不掃他們的興,她故示愉快的上了車,才發現車上鍋盆碗灶齊全,彷彿搬家似的。

  這是一次難忘的旅行,在車上,他們又說又笑,又叫又鬧,開心得像放出柵檻的猴子。她無法不跟著他們一起笑,只是,她感到自己的心境比他們老得太多了,聽著他們唱:"恰哩哩恰哩恰砰砰……"

  她只覺得心酸。一種疲倦感,不,她不再是孩子了。

  到了目的地,他們划船,跳蹦,叫鬧。等到做午餐的時候,她才驚異的發現這些孩子居然沒有一個會做飯。大家圍著她,要她指導,她笑著說:"怪不得你們要我參加呢,敢情是要我做廚子呀!"

  "噢,不敢當!"一個說:"我們分工合作吧,我管起火!"

  "我管放鹽!"另一個說。

  "我管放醬油!"

  "我管洗和切!"

  "我管──"其軒四顧著說:"我什ど都不會,這樣吧,我管打蛋!"

  立即,大家七手八腳的忙了起來,火生起來了,煮了一鍋雜和湯,亂七八糟的什ど東西都有。其軒管打蛋,拿了一個小飯碗,打了四個蛋,滿溢在碗口上,戰戰兢兢的端著,一面小心翼翼的用筷子調著。但是,碗小蛋多,一面調,一面滴滴答答的往下流,弄得滿手滿身都是。他自言自語的說:"我以為找了個最簡單的工作,誰知道卻是天下最難的一件工作!"

  如蘋正在爐子邊忙著,一回頭看到其軒那副扎手紮腳的狼狽樣子,不禁噗哧一笑。她從其軒手中拿過飯碗,把蛋傾在一隻大碗裡,然後熟練的調著,其軒"哦"了一聲說:"原來換個碗就成了,我這是聰明一世,糊塗一時……"

  "算了吧!"雪琪笑著說:"你還聰明一世呢?別丟人了!"

  說著,她對他親暱的擠了擠眼睛。

  忙了半天,總算可以吃了,每人添了一碗湯,如蘋才吃進口,就全噴了出來,又笑又咂嘴的說:"老天,誰管放鹽的?打死了鹽販子了!"

  大家嘗了嘗,就都大笑了起來,整鍋的湯全算白費了,如蘋也不禁笑彎了腰。雪琪一面笑,一面跑過去抓住其軒的手說:"是你!我看到你放了半碗鹽進去!""胡扯!"

  "你不許撒賴!"雪琪笑著,和其軒扯成一團:"你故意搗蛋,又不歸你放鹽!"

  "罰他!罰他!罰他!"大家起哄的叫著。

  "好,我甘願被罰!"其軒嚷著:"你們說吧,罰什ど?"

  "唱歌!"眾口一詞的叫。

  其軒斜靠在一棵相思樹上,略一遲疑,就唱了起來。他的眼光在天邊的白雲上輕輕掠過,然後停在如蘋的臉上,眼睛裡有一簇小火焰躍躍欲出的迫著她,她心中微微的一動,起先,只覺得他的歌喉十分低柔動人,接著,她就聽出了他的歌詞:我有訴不盡的衷情,不敢向你傾吐,只有在夢中,把真情流露。

  ……

  忽然間,她覺得天與地都消失了。忽然間,她明白一切了。這個男孩子並不單純,所有的舉動都是故意的,打蛋,放鹽,唱歌……他只是要她歡樂,要她笑,要引發她那年輕人般的熱情……她木立著,眼眶逐漸濕潤,她明白了,明白得太多太多,這男孩子並不頑皮,並不是逢場作戲,他是真正的在戀愛,可怕的戀愛!她無法忍耐的轉開身子,悄悄的溜出了人群,溜進了吉普車中,獨自的坐在車裡,她覺得如置身大浪中,暈眩而迷茫。

  這一天的歸途裡,雪琪是最沉默的一個,她那漂亮的眼睛以一種強烈的敵意注視著如蘋。如蘋知道她已看出來了,看出如蘋自己所體會到的,但她不想解釋,也無法解釋。

  其軒把車上的人一個個的送回家裡,把她留在最後。當車子停在她家門口時,他跳下車子,扶著門問:"請不請我進去?"

  她知道不應該讓他進去,但是,面對著他那哀求的目光,那羞澀而微帶怯意的表情,她竟無法拒絕。他跟著她走進室內,默默的坐進沙發椅裡,她倒了一杯茶給他,他接過去,然後,兩人都沉默無語,只脈脈的互相凝視。她心中翻攪了起來,一種令人窒息的緊張在二人之間醞釀,她覺得嘴唇發乾,心跳加速。而他那熱烈如火的眸子帶著燒灼的力量逼視著她。

  好半天,她才聽到他在說:"那一晚之後,我不敢來了,你知道?我不敢單獨來見你,怕你把我趕出去,所以,我拉了他們一起來,我幾乎不能面對你……你,怪我了?"

  她猛烈的搖搖頭。她的視線模糊,心情迷亂。在這模糊和迷亂的情況中,她看到他站起身來,向她走近,他那年輕的臉龐在她面前擴大。她心底有一種恍恍惚惚的抗拒的力量,但,那力量太薄弱,太微小,而當他的手接觸到她的手臂時,那抗拒的力量竟幻化成另一種微妙的期待的情緒。她恐慌的望著那向她低俯的頭,她的眼睛迷惑而惶然的凝視著他的。然後,噹一聲輕喚從他的喉頭沙啞的迸出:"如蘋!別躲開我!"

  她就整個的癱軟了下去。

  一段如瘋如狂的日子。

  她第一次發現靜臥在自己血管中的感情竟然如此強烈,一旦衝出體內,就如火山爆發般不可收拾。漠視了輿論的批評,漠視了親友的諫勸,漠視了許多鄙夷的眼光和苛刻的言論。她悠然的沉醉在那濃烈如酒的情意裡,竭力想去追尋一份如詩如夢的感情生活。但是,週遭的"人"畢竟太多,儘管她不在意,但卻避免不了許多無謂的"干擾"。於是,當他興沖沖的跑來說:"我發現一間森林中的小屋,我已經把它買下來了,托一個老農照管著。你願意和我去過過魯濱遜飄流記裡的生活嗎?"

  她立即欣然而雀躍了。這是他們第一次到小屋中來。

  多ど醉人的歲月!每一天都是從愛的蜜汁中提煉出來的。

  他們擺脫了許多人的煩擾,除了享受握在他們手中的日子之外,他們連天和地都不管!足足一個月,他們沒有走出叢林。

  他們彼此發掘著對方靈魂深處的美和真,把它和自然揉和在一起。她發現他是個具有藝朮頭腦的人,他懂得生活和情感的藝朮化,他們在林中漫步,讓山林草木分享著他們的歡樂。

  在這兒,他們遠離了"人"的抨擊,山林草木是他們最好的朋友,因為它們不懂得嘲笑。

  每日清晨,他們跑到叢林深處去拾掇朝露,去研究日出,彼此笑鬧得像兩個小孩。有時,他們也到群山深處去做一番"遠足",日暮時分,在煙靄和蟬鳴聲中回到他們的小巢,那份安謐和悠然自得真難以描述。"歸路煙霞晚,山蟬處處吟。"這是詩般的生活。深夜裡,相偎在窗下,燃起一個小火爐,溫著老林給他們送來的自製米酒,淺斟慢酌,享受著"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的情調,這是詩般的歲月。她幾乎已經忘記了這世界上還有其它的人類,忘記了除了他們的鴿巢和叢林之外還有其它的土地。有時,她望著他隨隨便便的披著衣服,斜倚在窗前雕刻,或吟詩,或低唱,襯著他的,是窗外綠蔭蔭的鳳凰木,和遠處藍澄澄的天,她就會不由自主的,陷進一種恍惚的,忘我的境界中,直到他對她湊過來。

  "想什ど?"他用手指碰碰她的耳垂和面頰。

  "不想什ど。"她迷迷糊糊的說。

  他審視著她,深吸了一口氣。

  "你知道,如蘋,你太動人了。好像是躲在一層薄雲的後面,我總怕自己會把握不到你。"

  "是嗎?"她問,也凝視著他,於是,她也感到了那層掩護著他的薄雲,浮動在他和她之間。一陣不祥的感覺由她心中升起,她知道,就是這兩層薄雲,終會迫使他們離開。相愛的人並不見得能彼此相屬,她深深的瞭解,她想他也瞭解,為了這個,他們從不敢計劃未來,為了這個,他們也從不敢放鬆握在手裡的今天。

  願今生長相守,在一起永不離,我和你共始終,任日轉星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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