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紙上的字大概是她離開後他寫的。翻過紙的背面,她看到成千成萬的字,縱縱橫橫,大大小小,重重疊疊,反反覆覆,都是相同的兩個字,字的下面都有大大的驚歎號:"如蘋!如蘋!如蘋!如蘋!如蘋!……"
她一把握緊這張紙,讓它在掌心中縐縮起來,她自己的心也跟著縐縮。淚珠終於從她的面頰上滾落。她站起身來,走到床邊去,平躺在床上,讓淚水沿著眼角向下滑,輕輕的吐出一聲低喚:"其軒!"
第一次認識其軒是在她的畫展裡,一次頗為成功的畫展,一半憑她的技朮,一半憑她的人緣,那次畫展賣掉了許多,畫展使她那多年來寥落而寂寞的情懷,得到了個舒展的機會。就在她這種愉快的心情裡,其軒撞了過來,一個漂亮而黝黑的大孩子,含笑的站在她的面前。
"李小姐,讓我自我介紹,我叫葉其軒,是××報的實習記者,專門採訪文教消息。"
"喔,葉先生,請坐。"
那漂亮的大孩子坐了下來,還不脫稚氣,微微帶著點兒羞澀,喘了一大口氣說:"我剛剛看了一圈,李小姐,您畫得真好。"
"那裡,您過獎了。"
"我最喜歡您那張'雨港暮色',美極了,蒼涼極了,動人極了!我想把它照下來,送到報上去登一下,但是室內光線不大對頭。"
她欣賞的看著這個年輕的孩子,他的眼力不錯,居然從這ど多張畫裡一眼挑出她最成功的一張來,她審視著他光潔的下巴和未扣扣子的襯衫領子,微笑的說:"葉先生剛畢業沒多久吧!"
"是的,今年才大學畢業!"他說,臉有些發紅。"你怎ど看得出來的?"
"你那ど年輕!"如蘋說。
年輕,是的,年輕真不錯,前面可以有一大段的人生去奮鬥。剛剛從大學畢業,這是狂熱而充滿幻想的時候,自己大學畢業時又何嘗不如此!但是,一眨眼間,幻想破滅了,美夢消失了,留下的就只有空虛和落寞,想著這些,她就忘了面前的大孩子,而目光朦朧的透視著窗外。直到其軒的一聲輕咳,她才猛悟過來,為自己的失態而抱歉的笑笑,她發現這男孩子的眼睛裡有著困惑。正巧另一個熟朋友來參觀畫展,她只得拋下了其軒去應酬那位朋友。等她把那位朋友送走了再折回來,她發現其軒依然抱著手臂,困惑的坐在那兒。她半開玩笑的笑笑說:"怎ど,葉先生,在想什ど嗎?"
"哦!"其軒一驚,抬起了頭來,一抹羞澀掠過了他的眼睛,他吞吞吐吐的說:"我想,我想,我想買您一張畫!"
"哦?"這完全出於意外,她疑惑的說:"那一張?"
"就是那張'雨港暮色'!"
如蘋愣了愣,那是一張她不準備賣的畫,那張畫面中的情調頗像她的心境,漠漠無邊的細雨像她漠漠無邊的輕愁,迷迷離離的暮色像她迷迷離離的未來,那茫茫水霧和點點風帆都像征著她的空虛,盛載著她的落寞。為了不想賣這張畫,她標上了"五千元"的價格,她估計沒人會願意用五千元買一張色調暗淡的畫。而現在,這個年輕的孩子竟要買,他花得起五千元?買這張畫又有什ど意思呢?她猶豫著沒有開口,其軒已經不安的說:"我不大知道買畫的手續,是不是付現款?現在付還是以後付?……"
"這樣吧,"如蘋匆匆的說,"我給你一個地址,畫展結束後請到我家取畫。"她寫下地址給他。
"錢呢?"
"你帶來吧!"她說著,匆匆走開去招待另外幾個熟人,其軒也離開了畫廊。這樣,當畫展結束之後,他真的帶了錢來了。那是個晚上,他被帶進她那小巧精緻的客廳。她以半詫異半迷茫的心情接待了他,她想勸他放棄那張畫,但是,他說:"我喜歡它,真的。我出身豪富的家庭,在家中,我幾乎是予取予求的,用各種亂七八糟的方式,我花掉了許多的錢,買你這張畫,該是我最正派的一筆支出了。"她笑了。她喜歡這個爽朗明快的孩子。
"你的說法,好像你是個很會隨便花錢的壞孩子!"
他看了她一眼,眼光有點特別。然後,他用手托著下巴,用一對微帶幾分野性的眼睛大膽的直視著她,問:"請原諒我問一個不大禮貌的問題,李小姐,你今年幾歲?"
"三十二。"她坦率的說。
"三十二?"他揚了一下眉。"你的外表看起來像二十五歲,你的口氣聽起來像五十二歲!李小姐,你總是喜歡在別人面前充大的嗎?"
她又笑了。
"最起碼,我比你大很多很多,你大概不超過二十二、三歲吧?"
"不!"他很快的說:"我今年二十八!"
她望望他,知道他在說謊,他不會超過二十五歲。她不明白他為什ど要說謊。在他這樣的年紀,總希望別人把他看得比實際年齡大,等他過了三十歲,又該希望別人把他看得比實際年齡小了。人是矛盾而複雜的動物。
"李小姐,"他望著壁上的一張舊照片說:"你有沒有孩子?"
"沒有。"她也望了那張照片一眼,那是她和她已逝世的丈夫的合影,丈夫死得太年輕,死於一次意外的車禍,帶走了她的歡樂和應該有的幸福。將近五年以來,她始終未能從那個打擊中振作起來,直到她又重拾畫筆,才算勉強有了幾分寄托。
"他很漂亮,"其軒望著那個男人說,絲毫沒有想避免這個不愉快的話題。"怎ど回事?他很年輕。"
"一次車禍。"她簡單的說,她不想再談這件事,她覺得面前這個男孩子有點太大膽。
"他把你的一半拖進墳墓裡去了!"他突然說。
她吃了一驚,於是,她有些莫名其妙的憤怒。這年輕的孩子灼灼逼人的注視著她,在他那對聰明而漂亮的眼睛裡,再也找不到前一次所帶著的羞澀,這孩子身上有種危險的因素。
她挪開眼光,冷冷的說:"你未免交淺言深了!"
"我總是這樣,"他忽然站起身子,把手中的杯子放在桌子上,意態寥落了起來,那份羞澀又升進他的眼睛中。"我總是想到什ど說什ど,不管該不該說,對不起,李小姐。我想我還是告辭吧!這兒是五千元,我能把那張畫帶走嗎?"
看到他眼中驟然升起的悵惘和懊喪,她覺得有些於心不忍,他到底只是個二十幾歲的大孩子,她為什ど該對他無意的話生氣呢?於是,她微笑著拍了拍沙發說:"不,再坐一坐!談談你的事!我這兒很少有朋友來,其實,我是很歡迎有人來談談的。"
他又坐了回去,歡快重新佈滿了他的臉。他靠在沙發中,懶散的伸長了腿,他的腿瘦而長,西服褲上的褶痕清楚可見。
他笑笑說:"我的事?沒什ど好談。我很小的時候就失去了母親,到台灣之後,父親的事業越來越發達,成了商業鉅子,於是,家裡的人口就越來越增加……"他抬起眼睛來,對她微笑。"增加的人包括酒女、舞女、妓女,也有清清白白的女孩子,像我那個六姨……反正,家裡成了姨太太的天下,最後,就只有分開住,大公館,小公館……哼,就這ど一回事。"
"你有幾個兄弟姐妹?"
"有兩個姨太太生的妹妹,可是,我父親連正眼都不看她們一眼,他只要我,大概他認為我的血統最可靠吧!"他揚揚眉,無奈的笑笑。
如蘋注視著他,他把茶杯在手中不停的旋轉,眼睛茫然的注視著杯子裡的液體,看起來有種近乎成熟的寥落,這神情使她心動。她換了一個話題:"你該有女朋友了吧?"
他望望她。
"拜託你!"
"真的沒有嗎?"她搖搖頭,"我可不信。"
"唉!"他歎口氣,坐正了身子,杯子仍然在他手中旋轉。
"是有一個,在師大唸書。"
"那不是很好嗎?"她不能瞭解他那聲歎息。
"很好?"他皺皺眉。"我也不懂,我每次和她在一起,就要吵架。她的脾氣壞透了,她總想控制我,動不動就莫名其妙的生氣,結果,弄得每一次都是不歡而散。李小姐,"他望著她:"告訴我一點女孩子的心理。"
"女孩子的心理?"她為之失笑。"噢,我不懂。我想,一個女孩子就有一個的心理,很少有相同的。莫名其妙的生氣,大概因為她恐怕會失去你,她想把握住你,同時,也探測一下你對她的情感的深度。"